蕃薯藤之味

1.

我住在梅花山庄，青翠葱郁的明澄山脚下。那里有许多别墅，说它们是别墅真是一点也不过份，至少对我而言，那些有花园的屋子生得那么漂亮。可惜我并不住在这样的花园屋子里，我住的是六层的公寓房，由于是顶楼，还有一个尖顶的小阁楼。

夏天时这个阁楼会特别的热，但把窗打开的话会有很大的风呼啸而过。

阁楼里有一架钢琴，姐姐还没出嫁以前，常常坐在阁楼的窗边弹琴，我亲眼见过一只山林里的鸟儿停在窗边听了好久的琴声。以前从书上看到过“百鸟朝凤”的传说，凤凰唱歌不过是一百种鸟儿来朝拜，那么姐姐的琴声也算很了不起的吧，虽然只有一只小鸟儿来朝拜，可是它的羽毛斑斓美丽，也算是鸟中的极品了吧。

山庄附近有片清亮的小湖泊，人们叫它月牙湖，春天的时候湖面上会吹来浅浅的风，混杂着山上飘来的森林气息。

我常常骑着脚踏车路过湖边，顺着湖边一直骑，就到了苜蓿园。

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有一种紫色的十字花科植物在五月间会成片地开花，书上说这就是绿叶苜蓿。

我小的时候很安静，喜欢坐在湖边看对岸那些开得热热闹闹的苜蓿花，其实两岸都有开，可我总觉得对岸的花儿颜色更鲜艳。

姐姐出嫁以后，就很少有人陪我聊天。她嫁去了很远的地方，想见一面都很难。偶尔会收到她寄来的信，她还是喜欢叫我蕃薯，并寄来我最喜欢的泰迪熊，那些大大小小的熊堆满我的床头，就算姐姐不在身边，我也可以睡得很好。

我每天清晨五点多钟就得起床，骑着我的脚踏车给梅花山庄的别墅人家送牛奶。他们花园的门前都有一只奶白色的木箱子，许多次我都好希望自己送的是新闻纸而不是牛奶瓶，那样可以远远地扔进他们家的花园，不用一家一家地下车、开箱、换瓶、上车、骑走。

好麻烦。常常这样偷偷抱怨，然后觉得自己真是个没耐心的人。

再然后，我就真的找到一份送新闻纸的差事。我很开心，不但是因为可以扔新闻纸进人家花园了，还有，我每月可以多一百元的零用钱。

这是让人多么开心的一件事啊！

可是那天，我扔新闻纸的时候，砸到了一只狗头。

2.

人家的花园里种得都是花啊草啊，但裴宅的花园里种满了菜。

真是个性喔！每次路过的时候我都偷偷这样想。

那时正是初夏，看得见叶间半青半黄的蕃茄，一些灯笼似的辣椒，还有一些甘蓝，一些爬在地上的绿藤。如果当时你在我身边，也许会对我说围墙上开放的那些黄色花朵颜色很鲜艳，那么我一定会回答你那种花的果实叫黄瓜。

那天不怪我吧，要怪也只能怪裴宅的菜园里蔬菜们生长得太热闹，以致我没有注意到南瓜架的后面还有一只狗窝。新闻纸扔过去以后，一只黑白斑点的大狗飞奔过来，嘴巴张得老大，看起来很凶的样子。

车都快被我踩散架了，为什么我还能感觉到狗呼出的热气紧紧相随？我突然后悔刚才扔过去的是新闻纸，为什么不是奶瓶？！

身边追上来另一辆脚踏车，哇，死定了，一定是狗主人。呜……还是面对现实吧。我放慢速度，挤出一点笑容给那人。

他个子很高，骑在一辆明黄色的山地车上。

小妹妹，你不要跑那么快。

不跑快岂不被你家狗狗咬成破布娃娃。我心里想。

花生不咬人的，虽然它看起来很凶，叫的也大声。有没有吓着你？

我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跑那么快喔。他笑起来。

我窘的无地自容。

跟我回去吧，我想请你对花生道歉，不然你每次路过我们家它都会鬼叫。听清楚喔，是我请你，不是强迫你。

什么？跟狗狗道歉？它躲在南瓜后面我又没看见，再说他们家南瓜养得比狗头还大……也不能全怪我嘛。不过每天都要路过那座该死的菜园呐，呃……去就去吧。再说……好象……好象我也有错……3.

花生是一只成年的斑点狗，因为看过101 斑点狗的漫画，所以我对这种狗一直抱有童话般的喜爱。但看见活的斑点狗，这还是第一次。

花生坐在我面前，大约只有一公尺的距离。我仔细观察了它的狗头，看起来好象还蛮正常。这样我就不用赔钱了吧……我对着狗笑了起来。正当我在琢磨花生比较象白狗穿了黑点点衣服呢还是黑狗穿了白色破衣服时，他去屋里拿了一块糖递给我，呶，你喂它吃吧，它以后就不会恨你了。

不……敢……喔，我好希望手里不是糖块儿而是超长棒棒糖。

花生很有礼貌地舔舔我的手指，似乎在告诉我它的嘴巴里除了牙齿还有温柔的舌头。狗舌头软软的热热的，比猪舌头薄。

想起猪舌头，我就站在花生和他的面前笑起来。

以前很小的时候不爱吃肉，也没见过猪，乡下的亲戚送来腌制过的猪舌头，蒸熟了切成片吃，味道还不坏。我对猪的第一个概念，就是从猪舌头开始。别人说起猪，我脑子里想过去就是猪舌头在眼前晃啊晃啊。我问过姐姐为什么猪舌这么美味？姐姐说猪的工作就是吃东西和睡觉，勤奋一点的猪就多吃少睡，天天动嘴，这样猪舌头里的肌肉发达，当然很美味了。

其实我并没有弄懂肌肉发达和美味之间的关系，但是牢牢记住了猪的工作就是吃和睡，多爽啊，比咱们老爸的工作还舒服。

姐姐和我站在镜子前伸出舌头。蕃薯，你的舌头一定不好吃，因为你都不说话。好啦，把舌头缩回去啦。她说。

我把舌头缩回来，在镜子前呆了好久，突然觉得恐惧，天啊，谁要吃我的舌头呀！不要来吃吧，我的舌头那么小，切了都不够一盘菜。

那一年，姐姐八岁，我五岁。

我站在裴宅菜园前捂着嘴巴傻傻地笑了半天。他拍拍我的肩，小妹，你住在哪里？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我摇摇头，飞快地上车骑跑了。身边的树丛、花朵、垃圾桶都在一路向后退，突然感到一丝浓重的悲哀，那么多美好的东西都在离我远去渐渐看不见，比如童年，比如姐姐。

4.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是常常看见他在楼下的网球场打球。

还有清晨，我送牛奶的时候也会遇见他跑步晨练，花生跟在他身后，跑起来一颠一颠地撒欢儿，看见我就拼命摇尾巴。他和我打招呼，我对他笑笑，然后擦身而过。

再回头看，一人一狗的姿势还真是妙曼。

我有时会在送新闻纸的下午给花生带一些零食，有时是一块糖，有时是几块饼干。后来它就养成了每天下午坐在菜园门口等待我的好习惯，风雨无阻。

以前我一直觉得花生很象姐姐所说的猪，每天的工作就是睡和吃。

在花生后来帮我送新闻纸之后，我开始觉得花生不可以单纯地被称为一只象猪的狗了，并且庆幸初识花生的那天，我扔过去的只是一卷新闻纸而不是奶瓶。

花生包下了裴宅周围四家别墅的送报任务，我每天把分好的四份新闻纸放在它的面前，它就屁颠屁颠地用嘴巴含着一家一家地送，每回路过花园门大开的林宅时还不忘记跑进去尿一泡肥料浇灌人家美丽的花朵。

花生越来越喜欢我，常常跟着我送新闻纸。送完以后，再跟着我去月牙湖边，在岸边斜躺下来看浓浓的夕阳，天上一轮，湖里一轮。

轻暖的风从湖面上吹过来，又吹走。有时我就会这样睡过去，睡好久都会很安心，因为我知道花生在我身边，我很安全。

如果当时你在，就会看见这样的面画，一个长发女孩，穿着浅红色的花裙子，沉睡在绿绿的草地上。一只穿着黑斑点白衣服的大狗狗，趴在她的身边，东张西望，偶尔去舔舔女孩的手指。西边的太阳，红得那么沉重，好象快要掉下来。然后它就真的掉下来了，天黑了，我醒了，我们都回家了。

5.

我从阁楼的窗口看见他在网球场上的身影，其实他是个很漂亮的男生，虽然网球技术很烂。我在窗口前站了很久，这一切都要感谢我的眼球，它们的视力那么好，令我可站在阁楼这个安全的角度尽情地观察他却不被他发现。

和他对手的是个胖子，跑起来好象气喘喘的，却把花生主人杀得片甲不留。

死胖子。我在心里偷偷地骂，然后，红颜色热热地烧过我的耳朵。

再然后，我去了网球场，因为花生来了。

他对我招手，向我走过来。花生早就在我身边又蹦又跳。突然间有种压力扑面而来，我很想拔腿而逃，脚却象粘在地上动弹不得。我低下头，因为我的脸很热，一定也很红……天啊，世间还真的有暗恋这回事吗？

我摸花生的头，脑袋里胡思乱想着那天新闻纸砸中的是狗头上的哪一块。眼睛斜斜地看过去，胖子正在叫他，大伟，她是谁？长得好可爱喔。

他回头说，邻居小妹妹。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对我笑。

我从记分板上拿过粉笔，在地上写了自己的名字——范舒。

他也写了自己的名字——裴伟。

6.

胖子管我叫酷妹妹，因为胖子想请我吃饭，可我摇头，一句话也不说。我的眼睛看着裴伟，裴伟的眼睛看着别的地方。那一刻我的心里升起疼痛的气息，他并不在乎我吧，也许我对他而言，只是邻居小妹妹，花生的玩伴。如此而已。

我用粉笔在地上写了七个字，然后飞快地逃开。

花生跟着我去了月牙湖边。我躺下来，就可以看见蓝蓝的天。七月的风异常燥热，花生把舌头伸出来不停地哈着，我把手伸过去想捏它的舌头，捏不住反而老被它舔。我想起和我讨论猪舌头的远在新西兰的姐姐，眼泪就流了下来。

花生，你好乖啊，可是我很孤独。我抱住它，心里泣不成声。

十五分钟前，我在裴伟的脚下写了七个字——“对不起，我听不见”。

所以，在我的世界里，没有CD，没有电话，没有闹钟，没有卡拉OK. 所以，我同别人的沟通，除了手语，就是纸笔。

所以，我深深遗憾，听不见山林间鸟儿的歌唱，听不见姐姐的琴声，听不见花生的叫声，也听不见他的笑声。

7.

第二天还是看见了裴伟，我去送新闻纸时他和花生站在门口。他把我的脚踏车一手提了起来，拎进裴宅。花生用脑袋把目瞪口呆的我往菜园里顶。

小舒，你知道你象什么吗？他把我带到菜园西角的一片空地上，扒开泥土，黑土中露出一小块蕃薯的根茎。

就象这个，你姐姐说得没错，你就象一只蕃薯，把自己埋在泥土里害怕见光见空气见人。可是你看见旁边的那根藤了吗？那也是蕃薯。

它拼命的生长，我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它的变化。以前它是一株很细的苗，现在已经长出了大片大片漂亮的绿叶子。如果你总是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以为这样就会安全，最终的结果就是和那块蕃薯一样在土里慢慢烂掉！永远抽不出蕃薯藤，永远走不到更远的地方。你明白吗？

那根蕃薯藤上有又大又漂亮的叶片，它们在风里微微颤动，有的地方已经冒出了细小的花蕾。

你姐姐和我是高中同学。昨天看见你的名字，才想起来你可能是她的妹妹。

裴伟说得很快，我已经不记得我是什么表情了，只记得自己一直在用力解读他的唇语。

她对我说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就会和那些嘲笑你残缺的小孩打架。只是自从她出国以后，你好象就沉闷封闭了起来。这令她很不安，你不快乐她就不会快乐，你知道吗？他用力摇我的肩膀。

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见他，不想再知道他说什么。你是谁？凭什么来指责我的封闭？

可是他咬我的嘴唇。

睁开眼，只来得及看见他说的最后三个字——臭丫头！

腿都快被我跑断了，为什么总是感觉到他的脚步紧紧相随？突然很后悔为什么刚才不带只奶瓶来砸他的头。

你们都不要来提醒我初吻就这样被他咬了去，那么用力的咬痕，就象我现在用力地跑。我只想一直一直地跑下去，跑下去。

甜蜜而钝痛，我的心脏就快被这两样东西撑爆。并且我真实地感觉到嘴唇上的那个咬痕一直在燃烧，就象我真实地发现四条腿跑起来比两条腿快很多。

因为花生跑在我的前面。

然后我就失去知觉。

8.

再醒来是在医院，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这让我不安。他们都在谈论着斑点狗，我跳起来，一定是花生！

我继续奔跑，我去了裴宅，湖边，苜蓿园，可是我找不到花生。

花裙子变得很脏，我的脸上身上一定也很脏，我象个破布娃娃一样边走边哭。

在网球场的另一端，花生一瘸一拐地向我奔过来，姿势难看。我蹲下来拥抱它，死花生，连我都跑晕过去，我还以为你跑死掉了呢，你吓坏我了，臭狗狗。

记分板上贴着一张纸条：“你愿意让我不说话地爱着你吗？如果愿意，请在看完后转身。”

你如果在场，一定会看见那个脏兮兮的女孩转身后，裴伟拥抱她，并且说，蕃薯，不要再跑了。

9.

裴伟说，那天我晕倒后，花生为了给我拦车，撞伤了一条腿。当然，它很快康复，并且健壮如牛，每天还是会陪我去送报，并且不忘在林宅尿一泡肥料浇灌人家美丽的花朵。

裴伟的球技还是很烂，老被死胖子打得满地找球。

裴宅菜园的蕃薯藤已经开了一些小小的白花。蔬菜们好象也越来越热闹，生长得乱七八糟。

裴伟和我常常站在小阁楼窗口向下看，看网球场地上的粉笔字，裴伟和范舒，这两个名字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象两株相亲相爱拉扯在一起的蕃薯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