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柳，暖阳斜照深深院

柳晓嫁入了裴家。在阳光茂盛的三月里。这就意味着她要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柳村。离开柳村，她小时候的梦想。可出嫁的那天，在姐姐柳影给她戴花的时候，她却拥着姐哭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舍不得。 九十年代的新嫁娘，穿着簇新的衣服，发髻上戴着花，挽着她的新郎裴云，就这样离开了柳村。

不住的回首，泪光朦胧中，她看见姐和姐夫站在村口，向她挥手。

然而当她踏上了南安县的土地，所有的忧思和不舍全被新奇感一冲而散。

房屋的丛林，涌动的人流，县城里，新鲜无处不在。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蛰伏在地底多年的蝉，这个县城似乎在一点点唤醒她。于是，她自认是命中注定该来这里的。不过当她拜见公婆的时候，她又有点否认这个想法了。

她不喜欢她的婆婆，第一眼就不喜欢。裴云说过，他妈只是封建思想严重而已。不只是这样吧，柳晓暗想，她的脑海里依旧有着刁钻这个第一印象。果然，新婚的第二天，婆婆就把柳晓叫到了她的屋子里，反反复复的强调裴云是裴家的独苗，她希望柳晓能争点气，别让他家断了后。这番意思，柳晓当然明白，她微微笑着，妈，您放心，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

又是一年阳春，惊蛰刚过。

柳晓又一次怀孕了。

她屋里屋外的忙着家务事，喂猪，喂鸡，做饭，洗衣。

早在她嫁来的第三年，婆婆便以老了为借口，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她来做。柳晓很安然的接受了，她早就把婆婆当成了自己的亲妈，她自己的妈去世的早，她一直遗憾着没能尽到孝道。

做完了饭，她便到院子里来唤玉儿和雪儿，她五岁的大女儿和三岁的二女儿。她们两个正在一堆破败的杂草里玩耍，争抢着草丛间的蚱蜢。柳晓安静地倚着院子里的那株柳树，微笑着看她的两个女儿，这让她恍恍惚惚看见了当年的晓儿和影儿。疯着，闹着，在那片很广阔的原野上……徘徊在记忆里许久，她猛然一下惊转过来，肚子有些微微痛。她轻轻抚摸着自己已经显形的肚子，微语呢喃着：“妈妈等着你来这个世界，不管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妈妈都爱你。”

柳晓早产了。左邻右舍都说是干活时候累到了。

婆婆把平日里交情颇深的一个接生婆请到家里来给柳晓接生。她不想请医生，她不想把钱浪费在这种不争气的女人身上。柳晓斜躺在床榻上，疼的额上不断沁出汗珠来，裴云坐在她旁边，紧握着她的右手。她的指甲并不长，但是已经深深的陷入了裴云的肉里。

她没有叫喊，只是拼命的咬住了嘴唇。她不想听到婆婆的嘲笑。接生婆在她左右手忙脚乱的准备着。她心里暗暗的祈祷，希望在送子观音前许的愿可以实现。只是一阵又一阵愈加强烈的疼痛，让她逐渐丧失了思考的精神。最终，她的手从裴云的手里无力的滑落下去。

裴云就那样心急如焚的看着他的妻，不断用左手上的毛巾为她拭去额上沁出的汗珠。看着她的脸色逐渐的变得苍白，他心里狠狠地痛着。当柳晓昏死过去的时候，裴云的心里彻彻底底地崩溃了。他向着妈歇斯底里的吼：“快去找医生！”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没有以温顺的态度和妈说话。妈也有些心慌了，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

柳晓不知道这是哪里，她拼命的叫喊却没有人应答。她沿着一条长长的黑黑的隧道拼命的跑，跑了很久却始终看不见一点光明。终于她累了，不想再跑了，不想再努力了。可就在她放弃的那一刹那，她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的眼睛动了。真的动了。”

柳晓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看见了几丝光。

“晓儿，”她听见裴云在唤她。她微微睁开了眼睛。

裴云和婆婆都在她的身边，焦急的望着她。柳晓一眼就看见了婆婆手里的那个襁褓。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裴云疼惜的扶她起来，“晓儿，你昏睡了两天，我担心得要死了”，柳晓看着他朴实真挚的面孔，心里阵阵温暖。“晓儿，你饿了吗？渴了吗？”这是婆婆问的，柳晓摇摇头，慢慢的，伸出了双臂。襁褓轻轻划入她的怀抱，如船归港。那个小婴儿，带着甜甜的酒窝，安静的睡着。

“是个男孩呢，云儿给他起名叫天恩，这是上苍赐予的孩子啊。”婆婆笑着说，只是笑容有些僵硬。

“玉儿和雪儿呢？”

“邻居家的王艺带她们两个去抓蝈蝈了。”

“那爸呢？”

屋子里忽然沉寂了一会，裴云说，爸买东西去了。他又说，我去给你倒杯水，然后起身离开了屋子。

柳晓一直看着自己在送子观音那里求来的小儿子天恩，心里无限的感激上苍。就那样出神的看着，连婆婆什么时候离开的屋子都不知。那个时候，她恍然觉得自己心里有些什么东西复活了一般。

柳影在柳晓婚后的第九年来看她。那一年，小天恩三岁了。满地乱跑地嚷着爸爸妈妈奶奶大姨。

姐姐是和姐夫一起来的，带着他们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姐姐说她的小女儿比小天恩还小一点呢。姐姐抱着她，“安琪，这是小姨”，小姑娘忽闪着大眼睛，躲在妈妈怀里奶声奶气的叫了声小姨。

柳晓觉得安琪真的很可爱，像个小天使样的，于是对她微微笑着，不禁疼爱起来。

姐姐和姐夫要在柳晓家里连住了几周，正好是农闲时候，两姐妹又好久没见了。

婆婆居然一直都很开心，忙前忙后的，很欢迎柳影一家的到来。这让柳晓着实意外了一番。其实，婆婆早在天恩生下来之后，就逐渐地分担柳晓的家务了，按她自己的说法是怕闲得慌。

那些天，天恩和安琪相处的很好，每天都屋里屋外的玩闹着，乱跑着，柳晓的心一直颤颤地，生怕他们两个摔倒。玉儿雪儿他们四个也紧紧跟着，柳晓不断嘱咐着他们要照顾好弟弟妹妹。

安琪逐渐的喜欢上柳晓，每天晚上都嚷着要和小姨一起睡。柳影笑着，去嘛去嘛，妈妈也难得清静清净。柳晓也的确喜欢安琪，于是每晚拥着她和小天恩一起睡。大家都没说什么，一笑置之，只是婆婆，似乎脸色有些难看。

快乐的日子总是很短暂。姐姐姐夫要带着安琪他们回去了。安琪很舍不得小姨，一直在哭，哭的鼻尖红红的。柳晓看着她，眼睛也湿着，心里像有什么在拼命撕扯着一样。临行，安琪哭着扯着小姨的手不放，“小姨小姨，你一定要来看我！”柳晓应着，在安琪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姐夫赶着马车，载着姐姐他们，安琪偎在她妈妈的怀里向着柳晓挥手。柳晓半蹲着，和天恩一起向着他们拼命的挥手，“小妹要来玩！”小天恩稚声稚气的喊着。

马车渐行渐远了，然后拐了个弯，再寻不见了。

小天恩八岁那年，柳晓的婆婆突发脑血栓住进了医院。

医生说由于发现得早所以病情得到了一定控制，家属要多给她吃些降低血粘度的食物。他给了柳晓一张食物清单，柳晓就很严格地按照上面的食物一日三餐做给婆婆吃。说实话，她不想失去婆婆。她明白那种失去至亲的苦楚，她不想让裴云痛苦。

每一天柳晓都在医院陪着婆婆，尽心尽力地服侍。然后在裴云下班到医院后，才赶回来给公公和孩子们做一日三餐，给婆婆做可口的可以降低血粘度的饭菜。再送到医院。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会跪在淡蓝色的月光里，为婆婆祈祷。她总是觉得上天对自己很眷顾，所以她坚信着自己的许愿一定会成真。月影婆娑着，安静地笼着一个虔诚的身影。

婆婆的眼睛越来越混浊了，话语也逐渐含糊不清了。

柳晓和裴云每天都心纠得狠狠的，但却始终无计可施。连医生都摇头了，他们这些普通百姓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常常互相面对着，长吁短叹，心里泪痕满满。

又是一天午后。

柳晓记不清这是婆婆被医生宣判死刑的第几天了。她和裴云一起守在婆婆的床榻旁。婆婆用那只尚能动弹的右手握住了柳晓的右手，柳晓安慰着她。婆婆那淡缺了光彩的眼睛直盯着柳晓，嘴里开始说些什么，可是柳晓一句也听不清楚。她坐得离婆婆又近了些。她终于听清了一句话“我对不起你”。她很诧异，“妈，没有啊，您一直对我都很好啊。”婆婆摇摇头，两滴泪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流了出来。柳晓有些慌了，急忙去为婆婆拭泪。“裴云，你来看看啊，妈这是怎么了。”她说着，并没有回头。

“晓儿……”裴云的声音有些异样。

“怎么啦？”柳晓回过头，却惊得一下站了起来。

裴云正跪在她的面前，“晓儿，我们一家对不起你，我代爸妈向你请罪。”

晓儿，对不起。其实八年前我们就应该跟你坦诚的。八年前，在天恩降生的时候，他还有一个孪生妹妹。只是，那个时候我们家境真的不怎么样，窘困着，一下子就多了两个人，还要交那大笔的超生费。你也一直昏迷着，还需要治疗费。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妈后来说把那个女孩丢掉，就当没有出生过。我和爸都同意了。那个时候我们两个真的就把她抱出去了，但是我，晓儿，我做不到，那也是我的孩子啊……裴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那，她，现在在哪里？”柳晓盯着他，艰难地张开嘴，“你为什么才告诉我？！为什么？”她的声音，似乎恍若隔世。

“晓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柳晓没再说什么，径自走向房门口，在她即将走出去的那一刻，她停顿在了那里。透过空气，她听见了裴云的话。

“晓儿，那个女孩，是安琪。”

她还是走了出来。一个人。

她一个人，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不知经过了哪里，最终还是走回了家。她没有走进来。只是，倚在院门口，怔怔地看着庭院里的那株柳，弯弯地垂着她的枝，轻轻地，柔柔的，一点点抚平风的皱纹。

阳光正灿烂着，温柔，一滴一滴，溢满了心房。（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