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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像一场杂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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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被推着走,我在人群中随波逐流。渐渐地,我真的感觉到一个小孩子乱摸乱撞,不经意地回过头,他说这个给你,然后像泥鳅一样钻进了人缝。我茫然地接过来,是我的身份证。心里一惊,赶紧掏了下口袋,钱包没了。好在,他把身份证还我了。我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其实算不上广场,一块空旷的黄土地而已,我没回老家来过年已经是第三个年头,觉得有些陌生——四处张望,这一站下车的人们陆陆续续地被家人接走了,我却想着如何搭上个免费车。瞟见颓墙边上停着几个面包,便走了过去。面包车的司机因为拉不到客闲坐在一起打牌,支着架势,大呼小叫。见我过来,有两个站起来,一个半撑着身子,另一个仍旧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他的牌。

人生就像一场杂耍

“蒋承宇?!”我心里惊了一下,但没有叫出来。十年不见,我仍旧认识这张过于俊秀的脸,虽然变黑了些,多了几道皱纹……

当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一群坏孩子争着当王,他既不当王,也不当跟班,拿着一根竹竿,有一搭没一搭地走在我们队伍的一边,虽然不是王,我们的王却有几分怕他,也不是怕,是忌惮,也不是忌惮,似乎是敬畏,但又好像是不屑一顾的敬畏。这个局外人在我们的队伍,总有点不协调。

一年级时他曾是我的邻桌,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时就不是了,因为他从一年级直接跳到五年级,小小的个子,进入了另一个群体,但一到放暑假,他依旧跑到我们先前的圈子里来。

我们玩一种坷垃仗的游戏,分成两拨人,一拨防守一拨进攻,防守的一方隐蔽在一条隆起的土坡后面,向进攻的一方投击土坷垃,有搬运的,有投击的,而进攻的一方只要冒着这些枪林弹雨跃过土坡,擒住这边的首领就算赢了。很像游击战,承宇的手法一向是稳、准、狠,把攻上来的小伙伴们打得哭爹叫娘。但是小伙伴们正打得热火朝天,情绪高涨,承宇却忽然从土坡后面站起来,一个坷垃正中他左腿,他的腿略弯了一下,却毫不在意地一甩手说:“没劲。”

他说了一句“没劲”,就走了,从此再没出现在我们的队伍中。

我也很少见到他,因为他不大喜欢出门。偶尔在去学校的路上碰见,他骑着单车,把脚支在路边的石头上,说:“我带你一程。”我问他中学里的生活怎么样,他疏懒地讲两句,似乎永远提不起兴头多说,看上去一脸厌倦。

杂耍班子又搭起了帐篷,村里的老老小小围的水泄不通。承宇把单车锁在棚子后面,我们就一个个地拨拉开正举着脖子瞧的人钻进去了。一个小丑正在台上翻跟斗,接着便单脚独立,扮出各式的鬼脸,引得台下观众哄堂大笑。我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我们活着,给人家笑笑,笑笑人家,多像一场杂耍啊。”承宇忽然说。

“及时行乐嘛。”我很得意地把这个刚从金庸小说里学来的词在才子面前卖弄了一下。

“这些浅薄的东西有什么好乐的,无聊。”他转身要走,我拉住他,又看了一场丑女训夫的故事。胖得像水桶的女人夯夯地跺在台子上,半掩着那张涂满胭脂的脸,然而很快变了脸,对着正在偷偷摸摸进家门来的丈夫一顿追击嚎打,瘦猴般的丈夫还是刚才扮演小丑的那个,左窜右跳起来与小丑一般无二。

承宇说“没劲”,然后转身便走了。

据说读初二的时候,他说了句“没劲”,就直接上高中了。

美而有才的翩翩少年,逐渐有了麒麟才子的美誉,也招来很多艳羡的目光。但是他谁也不爱搭理,经常一个人骑了单车,披一件外套就出发了。他能在田野里一待就是半个下午,躺在草地上,用外套遮了半边脸。没有老师会责怪他旷课,因为他那张俊秀的脸上总是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似乎老师们的课讲得太慢了,他的思维总是超过他们的进度,就由他去了。

他走得太快,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跟不上他的节奏,他对一切表现出神经质般的不耐烦,继之厌倦。

大学校园里一片静谧,金黄色的银杏叶子落了一片又一片,夕阳盹着了般。17岁的蒋承宇已经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我来这个城市看望二姨,顺便帮承宇捎了点他母亲做的炒面之类的零食。他陪我走在砖砌的小径上,不由地说了一句“真没劲儿。”这句话像卖油郎晃起的第一声拔浪鼓,震动了我的耳膜。熟悉又令人激动,深深地浸染着儿时的底子。我结结巴巴地说:17岁就上大学,多好……我高考没考好,可能又要复读了。

“人干吗要拼命地参加高考,大学里其实很没劲儿。”他的脸上又露出几年前那种厌倦。

我想他总不至于快毕业了还要像之前一样往前跳吧,再往哪里跳呢?我觉得不可能,就剩一年了,总应该坚持要个结果吧。中考、高考,独木桥,挤破了脑袋,不都是为了这个结果吗?我想摆几句道理,在他的那副表情下却什么也没讲出来。

后来,承宇还是辍学了。无论是数学方程式还是纵贯古今的历史,都不能当饭吃,才子也是要生活的,听说他在家里待了七个月就被父亲催着去了家小工厂,推着晃铛铛的叉车,从一个车间推到另一个车间,他一定也觉得很没劲——直到认识了一个姑娘。

据说那女孩儿——后来跳了河,淹死了。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想到这里我不由得问。

“是啊,光棍一条。”承宇说。

“因为那个女孩儿吗?”

“哪个女孩儿?哦,你说她啊,其实我连她的手都没碰过。”

我疑惑地望着他,她却写下遗书说你害了她。

承宇漫不经心地笑着摇了摇头。

我坐在蒋承宇的面包车里,一路颠簸,扬起的灰尘扑到路边的矮灌木丛上,天渐渐黑下来。承宇的话倒多了,四川的妹子,白水的酒,还有他这辆二手破面包。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当年为什么不把大学读完。

他说,我只是想找点更带劲儿的事儿干。

开出租车带劲儿吗?

他憨憨地笑了,没有回答。窗外的矮灌林丛把我的思绪渐渐扯远了,想到车站那个偷了钱包却又竭力把身份证还给我的小偷,那些站起来争着拉我却又做出谦让样子的面包车司机,多像一场杂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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