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

（一）

你要来了吗？真的要来了吗？我默默地想着，心中止不住的有些欢喜，欢喜里带着点彷徨。站起身子，揽镜自照。镜子里映出自己憔悴的容颜，撸撸因化疗而日渐稀少的头发，怎么也遮不住的苍白的额头，眼睛有些模糊，模糊的眼睛温润而潮湿，让我看不清镜中的自己。一阵眩晕袭来，双手捂住了脸，我跌坐在椅子上，止不住的泪水流下，顺着指缝流下。

冬日的午后，阳光温暖，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开着车去接你，虽然机场离市区有40多公里的距离，还是要亲力亲为的，接你来这个陌生的城市。清点妆容，让自己显得有些精神，想象着还是20多年前的自己，那样的青春，那样的纯真，那样的美丽，好象一切都没改变。

车窗外，清爽干净，天高云淡，天空有种透明的颜色，偶尔有鸟儿掠过，像是掠过了我的心房一样，轻轻的有点疼痛。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疾驰，飞奔，轻盈的像一只燕子一般。田野一片荒芜，点点村落炊烟，两边的树木迅速地向后倒去，车内音乐舒缓，仿佛又带我走进了那久远的从前。

寂静的校园，安静的课堂。你就坐在我身后，那时候的你清瘦，高高的个子，一副无框的眼镜，给你平添了几分儒雅。可是应该儒雅的你却并不儒雅，调皮，捣蛋，有着不同于一般男孩子的活泼好动。热情，友爱，有着不符合年龄的超乎寻常的好心情。但是又聪慧，精灵，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功课学的很出色。那时候，有些笨笨的我好羡慕你啊，羡慕你可以把功课学的那么好，好到让我无法企及的程度。在课堂上，你经常都是自己听懂了，就开始无所顾忌的捣乱，捣乱的我无法安心听讲，于是便开始和你玩，做游戏。直到老师把我们俩都赶出了教室。

学校的生活无忧无虑地，每天都是阳光灿烂的美好日子。其实，幼小的我不知道真的是阳光灿烂呢，还是因为有你的陪伴才让这阳光如此的灿烂。时光荏苒，日子在悄悄的留走，你我都在慢慢地长大。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变的安静了，安静地说话，安静地听讲，安静地写作业，安静地陪我读书，安静的让我不习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你用自行车带我，你的车子蹬的飞快，让我的心像小鸟一高高地飞翔。那天，我们手拉手漫步在静谧的校园，你给我朗诵那首舒婷的《致橡树》，怪模怪样的声调让我笑翻了天，笑的连天上的月亮也羞红了脸。

那天放学，你往我手里塞了张纸条，便弃我于不顾地落荒而逃。懵懂的我不知为何，直到看完了，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情书。那时的自己有些不知所措，有些心如鹿撞，但更多的却是窃窃自喜，因为被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着是那么的幸福。于是，第二天，我还是呆在老地方等你，等你来接我，装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我抿着嘴偷笑，笑你的不好意思，笑你的满脸通红，笑你的不知所措，笑的你知道了我是这样的喜欢着你。没有难为情，也没有难堪，一切都是这样的自然而然，自然而然地交往了起来。

美好的日子总是那么的短暂，快乐稍纵即逝。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也会有阴云密布的时候。但是，这一切都没有阻断过我们的爱恋。老师的劝阻，父母的苦口，同学的不解，都没有让我们妥协，美好的日子一直在继续。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初中毕业那一年，我病了，一场大病迫使我不得不休学。含泪，告别了同学，告别了老师，告别了课堂，也告别了我最心爱的你。却没想到，这一别竟是20年。

（二）

我想你是会来看我的，看看病中的我是多么的孤单。养病的日子寂寞而无聊，时间一天天的过，我等待着你的到来。但是，你并没有来看望过我，一次也没有。期待着，希望着，却更多是失望，直到最后的绝望。伤心地哭泣着，我爬在窗边，望着家门口正对的那条小路，路的尽头，是我们天天相约的地方。从早上盼到了晚上，从日出等到了日落，望眼欲穿的日子痛苦难耐，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变的那么快，快的让我措手不及，快的让我不能思考。我想，你一定也是病了，或者学习太忙了，而顾不上呢？这样想着，安慰着自己，耐心地等待着。但是，最终，你还是没有来，没有再出现在那条小路的尽头。

我是想去看你的，怎奈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父母看的是那么紧，根本就不允许我踏出大门半步。写信给你，但是，给你的每一封信，都如石沉大海。现在看来，造化弄人，也许真的是天意吧。不久，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我们又搬了很多次家，后来就搬离了这个城市，再后来，便慢慢地，彻底地，和你失去了联系。十六岁花季的爱情，就这样随风而散了。

但是失去的不仅仅是爱情，还有我美好的青春年华。四年后，我考上了外地的一家大学，在那里我认识了我现在的夫君。但夜深人静的时候，却还是把你深深地想起。我曾经不止一次的把你埋怨，埋怨你的无情，埋怨你的寡义，更埋怨你的不辞而别。离别的那么彻底，甚至象没有发生过一样。然后我就会想，我与你可能是真的没有缘分吧，否则，在这茫茫人海中，我们相遇了，相知了，为什么却不能相守呢？这么轻易的就会失去，失去的不留一点痕迹，难道，这一开始就是不被祝福的爱情吗？想到这里，心里便会隐隐地作痛，直到痛的不能呼吸。也许，是时候了，是时候把这一切都收藏了，把这一切都收藏在心底的最深处，深埋……

大学毕业后，我跟随着夫君来到了他土生土长的家乡，生根，发芽。这个古朴的城市安静，淡雅。我的夫君温和，善良。我们的小日子温馨，富足。我们的小女儿可爱，乖巧。这就足够了吧？但是，上天对我真的很不公平，就在女儿2岁的那一年，那一年的夏季，我高烧不退，很快，便被诊断出来是 cancer，我的天地在那一刻坍塌了。那是我今生今世都不愿意去触及的一个名词，那天，当我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当听到手术室外夫君联系中介卖房子的声音传来，我躺在手术台上嚎啕大哭，麻醉药注入身体的瞬间，我的天地一片黑暗……

（三）

苏醒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让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纷沓的脚步声，声声好似踩在我的心头，让我的心疼痛不止。从此以后，我便与医院结下了不解之缘。进进出出，无数次医院的大门，大大小小，做了无数次的手术，每天都要吃大把大把的药，来维持我可怜的生命。可能上天还是眷顾我吧，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上帝还是把我留在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健全的身体，幸好，我还有善解人意的丈夫，和懂事的女儿，我有责任，鼓起勇气，陪他们多走一程。

时光又回到了养病，休息的状态。天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管好自己，让自己的身体维持在最佳的状态。放下一切能放下的事情，也必须放下一切不能放下的事情，保持心情的乐观和豁达，让死神远离自己。好在，单位的领导通情达理，给我安排了最轻松的工作，自此，就进入了半退休的状态。

日子在一天天的过，我的身体也在一天天的恢复，我还以为就可以这样一直过下去的。那年夏天，放假在家，突然接到初中同学聚会的邀请信笺。是啊，时间过的太快了，转眼毕业都20年了，毕业后大家四散分离，从来都没有再聚会过。说起来，还真想他们呢。于是，那些尘封了许久的往事，就这样不期然地闯进了我的心扉。

终于，踏上了这片土地。这片土地，自从初中毕业那年后就没有再来过。穿街走巷，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又都是那样的陌生。嗅着空气中飘荡的那种特有的，萦绕在睡梦中的气息，我的心头一片默然。可是，物是人非，好象剩下的就只有，欲语泪先流了。诺大的咖啡厅的包厢内，分别了20年的同学相聚了。大家说啊，笑啊，猜着一个个熟悉，又好似不熟悉的面孔，乐翻了天。回忆起我们曾有的年少岁月，都唏嘘不已。我隐瞒了自己的病情，我不想让这么快乐的时光，因为我而蒙上一点的阴影。可是，放眼去，却没有你。直到最后，人都散尽的时候，你也没有来。后来，才从同学那里得知，那几天你刚好出差在外地，不能赶回来，他们只是把你的手机电话号码告诉了我。那个号码，我至今都烂记于心。

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了，不长不远的旅途也让我疲惫不已。贴身放的那组电话号码，捂热了我的心头。回到温暖的家，放松自己的身体，也让思绪信马由缰的飞奔。午夜梦回，曾几何时，我似乎又回到了那遥远的从前。寂静的校园，安静的课堂，静谧的月光，和在，月光下漫步的我，和你。你的笑，你的泪，路的尽头，你高高的背影，其实，是不是，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忘记过呢？过滤了泪水，过滤了怨恨，剩下的只是对你深深的思念。放飞了心情，让思绪沉淀，手中攥着那个号码，我不知道是该打呢，还是不该打。实际上，打或者不打，这个问题对我来说，还有意义吗？过去的，都过去了，一切都成了定局。时光过了20年，你也早已成了家，有了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儿子。而我呢，重病缠身，没有了健康的身体，还能够再奢求些什么呢？思及此，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可是，我还是想打，哪怕是能再听听你的声音也好啊。夏夜的风微凉，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漫步在庭院中，闻阵阵花香扑鼻，看点点繁星闪烁，思绪难耐，于是，便拨通了你的电话号码，那个即使是在睡梦中也能记得的号码。

（四）

电话通了，你的声音传来，熟悉而又陌生，低沉而又温柔，没有了少年时期的青涩，充满了成熟男性的磁性。我有片刻的眩晕，这是你吗？那个让我魂牵梦绕，无数次闯入我梦境的你吗？按耐住激动狂乱的心情，我尽量地保持着平静。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期待着你能把我想起。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着，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电话挂掉了。就在我心生绝望的时候，你的声音才再次在那边响起。有点慌乱，有点激动，甚至是，有点哽咽。你轻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隔着电话，如梦似幻，飘渺的像是夏夜里升起的薄雾，让我的心生生地疼起来。

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电话，又再一次地把我们连接了起来。我们在电话里交谈着，回忆着我们的学生时代，回忆着我们旧时的同学，回忆着我们美好的青春时光，那一切都弥足珍贵。然后，又聊起了你，聊起了我，聊起了我们的现状。你说，你的妻子贤惠善良，你的儿子淘气聪明，你经营的公司蒸蒸日上。我含笑听着，说，我也一切都很好。说好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眼泪是不是掉了下来，因为，对于我来说，今生今世，能再一次听到你的声音，知道你很好，就足够了。

时间过的真快，1个多小时的电话很快就过去了。我们的谈兴未减，虽然都不知道还要再谈些什么。我不舍得挂电话，是的，对我来说，这一刻来之不易，通过电话，我仿佛能触摸到你现在的模样，那样清晰可见。听着你的声音，我仿佛能闻到夏夜微风里你的气息，令人沉迷。似乎能感受到我的感受似的，电话那头，你默不作声。那么，此刻，是否，你也是和我一样呢？

在最后的一刻，我还是没有忍住。小心翼翼地问起了当年的往事，埋怨你，在我走后，为什么不和我联系，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离开了。许久，许久，电话那头的你急促，慌乱，我几乎能感受到你爆炸一般的痛苦。你只是一遍一遍的向我说着，语不成调，“没有啊！没有啊！我找过你的，找过你的！我找了你很久很久，我去你家找你，你父母说你回老家休养了。我给你写了很多很多封信，可是每封信都石沉大海。你一直一直都没有回音，很久很久，我以为你变心了，不再喜欢我了，再后来，你搬家了……”闻听此言，我眼前一阵漆黑，跌坐在院中的青石板上，脑中一片混沌。迷迷茫茫中，我似乎明白了。

我疯了一样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不管此刻是不是在半夜。电话是母亲接的，我呜咽地向她问起了当年的情况，也许，母亲是被我的状况吓住了，只是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孩子。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好……”明白了，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父母为了拆散我们可怜的爱情，和老师联手，导演了这场悲剧，只可惜，剧中的男女主人公直到20年后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们被蒙蔽的好苦啊！当年，你来找我，均被父母挡驾。你给我写的所有的信件，均被父母截获，然后销毁。父母限制我出门，而我写给你的每一封信，也都被老师没收了。所以，一直以来，你以为是我背叛了你，而我也认为是你不再喜欢我了。不明真相的我们，我们分手了，却相互埋怨了20年。

为什么？为什么？黑暗中，我蜷缩在房间的一角，默默地哭泣。哀悼我们曾经拥有的爱情，不怪父母，不怪老师，要怪，也只能怪我们没有缘分了。有缘无分，也许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吧。造物弄人，天意如此，渺小的一如我们，又能怎么办呢？我的泪如泉涌，止不住的泪水流淌在我的心间。抬望眼，泪眼婆娑中，透过微风缭绕的纱帘，一轮明月当空，孤寂，惨淡的月光洒下，洒落在我的心头。对影邀月，朦胧中，我仿佛看见你，看见你轻淡的笑容，萦绕，萦绕在我寂寞的心田……

我病了，病情再次恶化，住进了医院，要进行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手术。见惯了身边生与死的轮回，我早就已经能够很平静的面对这一切了。只是，我很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地失去了你，那本该属于我的爱情。今天，能否让我再自私一回，近距离地触摸我可怜的爱情呢？没有再犹豫，我拨通了你的电话，告诉了你我的病情。我能感觉到你的震惊和痛苦，没有停留，你立即定了今天的机票，起程……

宽阔的机场候机室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南来的，北往的，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人，从不同的地方来，来到这个相同的地方，然后，再踏上不同的旅途。人生，或许就是这样呢？只是，只是我的人生呢？从哪里来，如今，又要奔向何方呢？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无论怎样，崎岖小路也罢，荆棘遍布也罢，我都要坚持走下去，走过这人生的风风雨雨。

飞机还没有到，我等待着，等待着你的到来，一如20年前的我，病中，爬在窗口等你。默默地站在大厅的正中央，我知道你是能够看到我的。看身边人流如织，匆匆而过，我坚信，这次我们将不会再错过！目光穿过候机室宽大的落地窗子，看到，一架飞机起飞了，不知道承载着多少人的希望，冲入云端，起飞了。它必将也带着我的希望，起飞……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后记）

终于写完了，写完了这篇《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当我敲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夜幕降临，听着刀郎的那首《西海情歌》，脑子里还是乱乱的。

我是很喜欢这篇文章的题目的，不知道你是否喜欢？当你第一次向我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冒出来的就是这一句词。我喜欢晏几道营造出来的这一画面，那是种凄美的，迷茫的，孤独的，欲说还休的感觉。落花，燕子，春雨，本是很美的景象，但是一句“人独立”，突兀的，却是极其和谐的和这种美好的景象相配合。燕子是双飞的，而人独立，不是更加地衬托出人的孤独吗？是的，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上学的时候，记得老师给我们讲述什么是“悲剧”，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

我曾试探地问，你的一生是悲剧吗？不，你说，坚定的表情历历在目。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你是那么的坚强，乐观，那是我所不能企及的高度。在这些，我的养病的日子里，曾一度，你是我心中的榜样。每当我痛苦难耐的时候，我就会想，和你比起来，我的痛苦实在是太渺小了，渺小的不值一提。那么，你能做到的，我也应该能做到，不是吗？你看，我现在做到了，也许笔下的忧伤增多了，但是心中的孤独却少很多。

写文章真的很累，累的程度几乎要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从第一次你跟我提起，我就在想，其实，我是很想说，让你自己写的。可是，你却摇头。我知道，你有很多的顾虑，也罢，我也就勉为其难的担起这个担子。就象我曾经给你说的，写的好也罢，坏也罢，有人看也好，无人看也好，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就权当是个念想吧。

你的故事，我是看着的，写起来并不难。但是却没想到过程是那么难，那是一种心的历程。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80年代，我们美丽的校园，教室里，你和我之间只隔了一个通道。我不知道，后来，你还再有没有回到过我们美丽的校园。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回去过，只是我再也没有再见到昔日的他了。

写了这4个日夜，我也就难过了这4个日夜。限于身体的条件，我每天只是写很少的一部分，我细细地写着，生怕错漏了每一个细节。剩下的时间，我便会沉浸在无休无止的回忆里，到后来，我几乎都分不出文中的“我”是我还是你了。随着你的悲伤而悲伤，随着你的欢喜而欢喜。昨天，写到你生病的那一段，我甚至失声痛哭。知道吗，我痛苦的不能自持，便合上了电脑，开车，漫无目的地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行走。太阳很暖和，城市很美丽，但是，这一切都跟我无关，我很孤独，孤独地行走在文字的边缘，恨上天的不公允，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的痛苦施加给你呢？而我们呢，我们这些俗人真的是无能为力吗？

你是最坚强的人。我几乎能感受到，当你看了我的这篇文字后，要笑我的多愁善感了。多愁也罢，善感也好，故事送给你，也送给我，因为那是我们的故事，我们十六岁花季的故事。

遥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