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一种孤独的等待

如果说，青春是一个人的细水长流，那么，幸福就是一场孤独而旷日持久的等待。没有勇往直前的倔强，就没有天长地久的缅怀。待到步履蹒跚，岁月会对每个人微笑，清浅得不留痕迹。

1

初夏的午后，阳光是橙色调，泛着慵懒。三十二岁的周雯娜一路披荆斩棘，成功签约大型国有控股企业，彼时下午三点半，她在公司的附近租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

房东老太太热情，指着她说：“这套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太好，晚上睡觉最好塞上耳朵。”

周雯娜从外地赶来，一路风尘仆仆，应付两句就跑屋里睡觉去了。这一栽头，次日阳光晒到半山腰，也未感觉出屋子隔音有哪里不好。

实际上是她睡得太沉了。

到了晚上，隔壁轰隆隆的音乐就让她辗转难眠了。硬撑了半小时，忍无可忍，周雯娜敲响了对方的门。

出来的是一个高冷的男人，看上去就像秋日落败的树叶，兀自带着卷起尘沙的萧条。他问她：“你找谁？”

周雯娜直截了当说：“你们的音乐太吵，关小点，不然我投诉。”

男人冷笑了一声，仿佛见到外星人。从鼻子里哼出声音来，问她：“你刚来的吧？”

之后的一周，周雯娜才明白，这里是高校男女同居地。回过神来想想，可不是吗！房租便宜，房子小，刚好足够两个人热情缠绵。周末一群人聚在一起吃个饭、K个歌，再好不过。

几次三番下来，周雯娜实在受不了了。她到公司上班已经足够忙碌，每天早晨七点去，晚上九点多下班——当然，这是她自己给自己的额外规定，一大把年纪了，难得公司没嫌弃，就冲这点，也要拼一拼。因为每晚忙到凌晨，所以在万籁俱寂之时还能听到那吵嚷声，睡眠严重受到影响，周雯娜忍无可忍，终于打电话报警。

这次出来开门的仍旧是上次那个男人，面对警察，倒是非常客气，三言两语道歉，末了还保证下不为例。可是等警察前脚刚走，男人马上发飙：“你什么人呢？没有朋友，没有男人是吧？看你也一大把年纪了吧，大婶！少拿自己的孤独妒忌我们的热闹！告诉你，住不惯你最好闪人！”

这一开腔，婆婆妈妈，绵里藏针，听上去叫人好不尴尬！没错，周雯娜一直有被人催婚的烦恼，她是夹着尾巴逃到此处的。数月前，父母以死相逼，非让她嫁给一个她不爱的公务员，她若不依，他们就绝食。周雯娜宁缺毋滥，就算年纪大，也绝不能凑合。

男人霸气侧漏，周雯娜绝不逆来顺受，针尖对麦芒，她甩给他一句话：“你再吵试试！”转身一个箭步，扭头就走。

2

五年前，周雯娜跟初恋许宁伟因误会分手，当时两人都年轻，脾气拧，互不相让，彼此等着对方主动过来道歉，谁知渐渐地误会越来越大，到最后疾风骤雨，一夕之间火速分手。

分手之后她全情投入到工作之中，再也没有儿女情长，在单位埋头苦干，话变少了，笑容没了，同事聚会也不参加了，仿佛在恐慌的岁月中丢失了自己所有的感应细胞。她这一生曾爱得那么执着，却输给了一个性格比她还傲气的男人。有时候她十万分质疑他是不是当真爱过她。

抵死执着，终迈不开前进的步伐。她学会一个人分享回忆，一个人仰望天空，一个人赏花问柳，一个人旅行，一个人自说自话，一个人哭，一个人疯，一个人在楼下乱走，仿佛在寻一只失踪的猫咪。

当时同单元楼的一个江阿姨，据称是年轻时留过学的，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她年轻时爱过一个结了婚的男子，只能做情人，可惜做了整整三十年，最终还是以分手收场。没有赵四小姐的好命，生命到了五六十岁才算明了，断绝来往，至此永不再见，才是跟绝情男人最好的结果。可惜那时她已经有些精神恍惚了。

周雯娜的父母生怕女儿步她的后尘，赶紧托人介绍，一群媒人带来一堆相亲者的照片，从人堆里挑外貌论条件，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各方面都满意的男子，她被迫去了一趟他家，发觉他家阳台上挂着一种野藤，茂密如茵，她灵机一动，以此为借口逃之夭夭。

她不能接受太浓密的东西，她有密集恐惧症。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五年来，父母没少操心，但毫无收获。情到浓时以死相逼，她的面容便像极了暗淡的天空。

田赋林是这个时期的温暖手臂，她干到办公室经理的那天，恰好是许宁伟的生日。谁都没注意这个问题，一群人为她庆祝的时刻，她闷头猛喝，直喝得酩酊大醉，胡话说了整夜，他负责送她回去。

理所当然，他成了她的最佳男闺密。

田赋林，公务员一枚，三十五岁，某局局长，年轻有为，长相白净，颇讨人喜欢，做事稳重，谈吐不俗，能审时度势，察言观色，也能统领全局。

在他的穷追猛打下，周雯娜父母很快接受了他，并不间断提供女儿的出入线索，以促成他们的“不期而遇”。

田赋林也没令二老失望，嘴上抹油似的，每次送她回家，都能成功逗乐他们。在父母的恳求下，她试着去跟他相处，有次他们去看电影《杜拉拉升职记》，剧终，他忽然义愤填膺地说：“徐静蕾好像说过，她任何时期都不缺男朋友——哼！”他冷笑了一声：“这个女人——”

自那以后，周雯娜打算不理会他了。有人规定一个女人这辈子必须只能结交一个男朋友吗？如果是对方放弃了自己，那她也要守身如玉一辈子吗？关键不是交男友的数量，而是她得有多么大的勇气去承受每一次失恋带来的悲伤啊！你或许只能看见她的笑脸，但笑脸背后的孤独、失落、伤痛，她会让你看见吗？

所谓青春，只不过是一场缅怀，有浪漫，就要有能力承受孤单。

或许，就是在那个时间段，周雯娜变得愈加孤独却也愈加自强了。

3

公司里，免不了一群女士围在一起乱唠叨，明星八卦市井流氓，都是饭后谈资。周雯娜不合群，永远埋头干活，搏命的老牛未能融入朋友圈，不久就被拉黑了。

她仿佛从未知晓。这半年，身边唯一能聊得上天的人，竟然是房东老太太。

一个多嘴而热情，看似糊涂，又十分清醒的孤单老太太。要不人们总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

傍晚出来散步，老太太蹲在院子的一处角落里，弯腰和面，一旁的炉子冒着火苗，她准备烙饼。等她回来，旁边的案板上已经堆满几层薄饼，闻上去挺香。旁边是另一个小火炉，正用温水煮着各种青菜。

这样寡淡的生活总算引起了周雯娜的兴趣，她主动蹭了过来，说：“我帮您烧火吧？”

房东老太太就一边擀面，一边同她闲扯着：“我女儿不得了，厉害得紧。她十八岁考上艺术学校，二十二岁出来工作，如今早已经是外地一家电视台的主持人。一个人一直生活在外地，好像从不需要我似的。她手巧，会做各种布包，简简单单几下子，一个个好看实用的背包就出来了。而且她自己开了店，在网上卖，一天能卖出几百只，生意特别好，她的包啊，其实就是在市场上买来了亚麻布，自己动手缝缝剪剪的，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换旁人，肯定比她弄得好。”

老太太每每夸完女儿总是长吁一叹：“可惜，就是不爱交际，一有空就一个人待在家里，年纪不小了，看上去跟你差不多大了吧。唉，我就是担心她孤独。”

周雯娜方知天下父母心，古时孟母三迁，慈母手中线，个个催人泪下啊。只不过孤独之于孤独，是一种境界，并不是人们眼里的可怜、凄清，孤独的人愿意享受孤独，只有拥有享受孤独的能力，才能得到超越孤独的幸福。

周雯娜想说什么，心上也明白对着老太太跟自己的父母，其实也解释不清。

多年前，她看过一个女明星刘若英的故事，她对自己的师父陈升，有无限的感恩和崇拜。她在外面受了委屈，第一时间跑到他的工作室，什么都不必说，他摸摸她的头，她心情就会变得很好，然后，轻轻松松离去。

拍电影的时候，别人要她拍一场尺度很大的激情戏，她的性格不许自己那么做。打电话给他，她问：“如果做不来怎么办？”他说：“做不来就回来啊，我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他跟她，既像师徒，又像情侣，既像父女，又情同兄妹。后来他赶她走，让她独自去打拼。离开了他的羽翼，她越变越坚强，身边的世界，也越来越广阔。后来，她飞得更高，飞得更远。再后来，别人谈起他，统一变成了“刘若英的师父”。

离开他的那一刻，她是不舍的，眼角含泪。可是，没有心无旁骛的孤单，她就没有后来的成就。

周雯娜把这个故事告诉房东老太太，讲着讲着，忽然哽咽，爱情，也是如此吗？

她不晓得。眼前日薄西山，渐次地拉远了久远的思念。

4

公司中秋佳节搞庆祝大会，大BOSS提议大家包饺子。众所周知，他特别喜欢吃饺子，一日不吃馋得慌。这建议立即令人热血沸腾，沸腾的是，有心的男女开始夜以继日地学习和面、调馅儿、擀皮儿，谁不希望在那天一展身手？

当天的气氛也着实热闹，各路饺子从四面八方飞来，有模有样，千奇百怪。山东产的，广东产的，福建产的，上海产的，真是应有尽有。论大小、模样、口味，伯仲不分。

可是正当大家兴高采烈拿眼角偷瞄大BOSS时，他对着一种荠菜鸡蛋豆皮馅儿的饺子痴心不已，以至整个晚上其他的饺子全部黯然失色。

那饺子大而饱满，一颗颗如同半个手掌那么大，那正是周雯娜包的。

那一晚断断续续地聊天，方才得知大BOSS跟自己是老乡，大伙儿嚷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板，你们怎么平静似水？”

从那以后，公司上下所有人，见到周雯娜，胜似亲人，热情似火。搞得她很不自在。从前，她穿紫色的旗袍，玲珑多姿的身段，纤细的腰肢，白皙的皮肤，秀发披肩，仙气飘飘。尽管美不胜收，但人们熟视无睹；可现在，真丝的底色印着牡丹的旗袍已然穿旧了，却有人走过来夸她穿着好看。从前，她不苟言笑，特立独行，有人说她桀骜不驯，盛气凌人；现在，同样的性格，有人夸她个性鲜明，一丝不苟，意志坚定。

从前，就像一朵悲观的花，独自开在悬崖边。如今，这朵花雨露均沾，姹紫嫣红，花团锦簇。

花开总烂漫，只是未到时。幸福如影随形，突如其来，又防不胜防。只是等一朵花开的人，从未预料时机就像随风来。世态，总是千变万化的。

年底的时候，周雯娜已与房东老太太大有相依为命之感。她送房东老太太鸡蛋、鱼肉、豆腐和色拉油。两人围着火炉在寒风中炒菜做饭煮粥，香气扑鼻，随风传千里。

那时常半夜三更唱歌的男人闻香而来，站立半天不开口，抿抿嘴，十分不情愿地转身离开。

周雯娜叫住他：“嘿！那个孤独可怜的人，你女朋友不要你了吧？好久没听到你房间里有吵闹的声音了。你看，孤独的人此刻是可耻的。”

她忍不住笑，见他忽然怒目而视，吼着嗓子问她：“你不也一样？你有男朋友吗？”

那晚，他们在房东老太太窄小逼仄的屋里吃得满头大汗，明明天寒地冻的日子，却觉得温暖如夏。

一晃半年多了，不知不觉就在这样孤独而平淡的岁月中走过来了。没有波澜壮阔，没有辉煌如昨，没有人声鼎沸，没有无微不至，只有一个人。

临放年假的时刻，大BOSS宣布了一个足以振奋周雯娜心扉的好消息，他决定提升她为市场部经理。

厚厚的一摞成绩单平铺在每个人面前时，连周雯娜自己都惊掉了下巴。那些能证明她曾热切努力过的日子，都记载在了早起晚睡的匆忙里。仔细回忆一下，也的确做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夜以继日，原来不过如此。

就像一种幸福，无须大肆宣扬，栽花、泡茶、煮咖啡，平顺稳妥中汲取百态人情，滚滚红尘中深谙平淡是真。

5

过了新年，周雯娜不得不回家，父亲酒醉骑摩托车，一个不留神，油门加大，直蹿了出去，一头撞在了一棵大树上，最终导致左腿粉碎性骨折。

他歪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反复念叨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浑身上下布满精疲力竭的虚脱感。生病卧床，他没有多少忍耐力，女儿不回来，他就要了断他们之间所有的关系。

周雯娜明知他说到办不到，但是到底，还是心急如焚地回来了。

父女相见，硬邦邦的语言，没什么温度，她却笑靥如花，开心不已，连窗外的汽车鸣笛声，也不似往常那么刺耳。

父母对她说：“这次回来别走了，我们终于明白了，幸福就是在孤独中静静等待来的。小区那个江阿姨，在国外的男人，终于回来找她了！”

他们刚说完这句话时，周雯娜的手机响了。接起来，那个男人用焦灼的声音问她：“房东老太太说想你了，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周雯娜心里一笑，面上努力隐着那欲扑之而来的笑意，故作镇定地说：“关你什么事呀？”

他在电话那头结结巴巴，吼道：“别太得寸进尺啊你！惹毛我，试试看我找不找得到你！”

如果说，青春是一个人的细水长流。那么，幸福就是一场孤独而旷日持久的等待。没有一往直前的倔强，就没有天长地久的缅怀。待到步履蹒跚，岁月会对每个人微笑，清浅得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