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伤，散落满地旧时光

我从来不相信永远，就像你从来没说过分离。然而，真的分离了。而且，是永远。

》》》》》》喻振江。

“哥，你看。”坐在桌子对面的蔷薇突然一脸欣喜的朝着我叫了一声。我转过身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餐厅的玻璃窗外，一汪翠绿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对面高高的老墙，枝叶花朵随风波动，异常优美。蔷薇说：“好漂亮的一片牵牛花啊！哥，你说这和老家的那片比，哪片更漂亮？”我看着一脸陶醉的蔷薇，心里不由自主的痛了起来。从河南到广州，整整颠簸了二十四小时。蔷薇在车上没吃一点东西，仅仅是喝了几口水便靠在我的肩膀上睡了。我知道，其实在车上她一直没睡的，就像她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有松过。她从小就晕车的，更是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她只是害怕我担心，所以一直装睡。

蔷薇并不知道来广州干什么，只是一味的随着我。她说：“哥哥去哪，我就去哪；有哥哥在，我就不怕，我就勇敢。”她一直说着这句话，从小说到大，只是，我却从未有一次真真正正的带过她。直到现在，母亲突然病逝，我从广州赶回家。她哭着说：“哥哥不能再丢下我，我一个人怕。”我抱着满脸泪水的蔷薇，才发现，以前流着鼻涕被我不问不顾甩在屁股后面哭的小丫头，如今已经长大，已经体会了各种感情，已经害怕了离别和孤单。

“对不起，哥哥。我不该提老家的。”蔷薇看我突然不说话，一脸沮丧的赶忙道歉，她是以为提到了老家，害的我伤心。我拍了拍蔷薇的额头，笑着说：“傻丫头，想家吗？”蔷薇看到我笑了，便高兴起来。她说：“哥，我有点想，也想母亲。”我笑了笑，指了指桌子上的菜说：“吃吧！吃完回去好好休息下，眼圈都肿了，变难看了。”蔷薇一边喃喃着好看，一边胡乱的扒着饭吃了起来。

又如何能让她不想呢？连我都会想念，何况她才十七，从小没有父亲，又没离开过母亲、离开过家。我看了看吃的正香的蔷薇，转身又望了望那一片翠绿。已经是冬季了，家里那片应该早就枯死掉了，只剩一墙萧瑟。然而，时光错落，消逝无声，父母双亲都远离了，那一藤花我也只是陪蔷薇看过一次。

一座城池，一片寂。

走在广州繁华的大街，总会想起蔷薇。想起她撒娇拉着我的手让我陪她去街上走走，路过两边各种各样的店铺。那些时尚而精美的饰品闪耀着诱惑人的光彩，和各种高贵而款式新颖的衣服交衬着夺人眼球。蔷薇总是看也不看，她说：“只是想和哥哥一起走。”然后欢快的跑去路边有报亭的地方给我买一份报纸，或调皮的折一片大的棕榈枝叶挡在头上。也会想起和蔷薇每次去那一家餐厅，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一墙翠绿时她的喜悦，那是一种在陌生坏境之中找到归宿的喜悦。她会跑出餐厅，站到那一墙翠绿之下，摘一朵紫色的牵牛花戴在头上隔着玻璃窗和我相望，一脸傻笑、一脸满足。她喜欢的总会如此简单，简单到一点点的小幸福就会满足。

然而，已经很多天没见到蔷薇了。我愈发的焦急和思念，一种叫悔恨的东西开始在骨子里蔓延，一直淹没到心脏。我寻找遍了和她经常逛的街，还有那个餐厅附近。直到寒冷也慢慢逼向了广州，呵气成雾，那一墙翠绿慢慢凋谢。我坐在餐厅里，透过玻璃窗看向外面，枯黄的干藤杂乱交错。突然就不习惯。一连两个月，我再也没有发现蔷薇的任何踪迹。只留下了一张镶嵌着古老的诅咒般的字条，那上面写着：“我走了，哥，你别担心，我已经长大了，会挣钱了，会挣好多好多的钱养活我们。”

我第一次喝了很多酒，在餐厅里把时间模糊。夜晚的温度被酒精燃烧的炙热起来，可是悔恨丝毫没有随着酒精的麻醉而消失，那些过往却慢慢的浮了上来。蔷薇拿着几张转学的材料说：“哥哥，别帮找学校了，我不上学了。”看到蔷薇拿着材料，我的心猛的凉了一下，我知道她是看到了。材料上面写着外来户口转入学校需要缴纳的庞大的择校费，那些费用足以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所以奔波了一个星期也没有哪个学校愿意少收些钱接纳蔷薇。我看着蔷薇的懂事，心更加疼了起来。蔷薇已经高三了，她的成绩一直是全校最好的，只要高考肯定能考上一所好的大学的。只是母亲突然病逝，我怕她会有意外才带她离开家乡那个伤心地来广州的。我说过，我要帮她找所好学校让她好好学习的，考大学。我也听到她还是从小不变的那句“哥哥去哪，我就去哪；有哥哥在，我就不怕，我就勇敢。”蔷薇毫不在乎我是不是能帮她找到学校，而我却自己食言，没有为她准备一个好的生活环境。我抱住蔷薇说：“小蔷薇放心，哥哥一定会帮你找一所好的学校，让蔷薇丫头赶快上课，考上大学的。”蔷薇突然哭了，她说：“我知道哥哥一个月就那么多工资，除去饭钱、房租就只剩一点了，何况我从初中到现在的一切开销都是哥哥拿的。”我看着哭泣的蔷薇，解释说我并没有拿她上学的那些开销。蔷薇哭的更厉害了，她接着说：“哥哥不用骗我的，这些我都知道，母亲都和我说过。我知道哥哥是最疼我的人。可是，我长大了，可以赚钱帮哥哥的，我不要哥哥再操劳了。”我的眼泪不自觉的掉了下来。“哥哥有办法的，丫头放心！”我摸着蔷薇的小脑袋说。蔷薇突然不哭了，一把推开了我，她说：“我不要上学了，我要出去挣钱。”我看着蔷薇的坚定，一巴掌打了过去。蔷薇蹲下去又哭了，我过去抱着她也哭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打蔷薇，却也是因为我的无能。然后，蔷薇就消失了，剩下了那张被下了诅咒般的纸条。

蔷薇不在的日子，我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变的和我有格格不入的距离，空寂的只剩下一个钢筋水泥构建的躯壳。繁华的街道没有了喧嚣，一切似乎都静止在了蔷薇拉着我出去逛街的时候，那个小丫头折了一扇大大的棕榈叶挡住了她头上的阳光，眼神里透出无限的乖巧、调皮，却清澈的如一汪泉水。我担心。这城市是不是会容得下一个纯真、善良的女孩。

一缕心思，一笑容。

餐厅的老板告诉我说，我忙着给蔷薇找学校的那一个星期，蔷薇常常跑到他店去帮忙，慢慢就熟了起来。蔷薇说她喜欢坐在他店里看那一片牵牛花，也常常讲我这个哥哥对她多好多好。直到后来蔷薇哭着求他帮忙找一份工作，而且要离我远点不要我知道，他知道原因后拗不过蔷薇的善良和坚持，就把蔷薇介绍到他朋友的餐厅去了，又因为蔷薇不满十八岁就一直在餐厅后面负责洗刷碗盘。他是看蔷薇走后，我开始天天买醉才告诉我的，因为蔷薇要他守信，不让他说的。餐厅的老板说完，长叹了一声。而我已经无暇顾及是应该感谢他还是怨恨他，打车就赶去他说的地址。

找到蔷薇的时候，她弱小的背影穿越了我的瞳孔刺穿了我的心。她挽着衣袖坐在一个小凳子上，面前是放满水的大塑料盆，左面是堆得高高的满是油渍的盘子，右边是洗干净的碗盘闪着洁白的光亮，她就这样不停的洗刷着。风吹动她的发丝，散落在了她的耳边，她用胳膊撩了几次始终没能把发丝撩到耳后。我叫了声“蔷薇”，她慢慢的转回头，看到我眼泪就顺眼眶开始打转。我走过去把她额头前的发丝撩到她的耳后，她就靠在我的腿上抽泣起来。这个傻丫头，倔强而又坚强的丫头却又是如此的脆弱。我带着蔷薇回去的时候，餐厅老板把蔷薇两个月的工资结给了蔷薇。老板说蔷薇是个好女孩，做事勤奋，那么累了，还不忘学习，闲着的时候就抱着课本看的。我笑着拍了拍蔷薇的脑袋，蔷薇就撅起了嘴。我知道，她不想回去上学增加我的负担，但又害怕我会再生气。她拿着老板给她的钱举到我面前，我看到她眼里又闪起的泪光。我懂得，她的小心思我全部都懂得。她想说，她能挣钱养活我们的。

这两个多月，终于有家学校愿意收蔷薇。虽然还有苛刻的条件，月考的时候，蔷薇必须拿到年级前十名才能免除那一部分择校费。我知道蔷薇肯定会拿到年级前十的，她学习成绩原本就好，这两个月又是一直都拿着课本学习的。她从不会让人失望，从小就没让母亲和我失望过；她又是那么乖巧和善良，六七岁就帮母亲做饭、帮隔壁的老奶奶放羊。我是看到蔷薇自信的笑容的，在她知道学校对她的要求的时候。那自信的微笑，就像月考过后她拿的年级第二一样，让人折服。

蔷薇的成绩令全校老师折服，被免除了所有的杂费，留在学校安心学习等待高考。蔷薇会常常打电话回来，调皮的说想念我，然后给我讲她在学校的一些囧事。我们总会聊很久，似乎要把十几年兄妹之间没说的话都补说回来。我慢慢知道我在蔷薇的心里有着多么重要的位置。她说，我在她心里既严肃又可亲、既高大又可爱，那种对我崇敬的高度是母亲都不曾达到的，我就像是父亲一样。我知道，小时候我爱理不理的小丫头是一直把我当成信仰的。而我在这些时日里，也彻彻底底明白了，我的心里永远都放不下的不但有做哥哥的责任，更多的是一种血水般的亲情。

一场现实，一场空。

我常常会想，如果就这样看着蔷薇慢慢长大，然后嫁人过着幸福的生活，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人生。可是，我从来没想过，最后一个亲人也会离去。只是记得，那天，蔷薇给了一个让我不哭的坚强拥抱。

蔷薇不出所料的考上了名牌大学，被大学全免学费以特等优异生录取。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听着蔷薇慢慢的念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看着蔷薇红肿的眼和连续守护我几天因缺乏睡眠的苍白的脸，异常心痛。病房里单调的白和消毒水的气味压抑的我快喘不过气来，我听见蔷薇说：“哥哥很快就会好的，还答应要送我去新学校呢。”然后那一句话便一直盘旋在耳边成了我晕过去前的最后印象。我开始做梦了，一个长长的梦。我梦到小时候，父亲去世，小蔷薇便唯我是命，却总被我欺负甩在身后独自哭泣；我梦到小蔷薇总是大声的喊着“哥哥去哪，我就去哪；有哥哥在，我就不怕，我就勇敢。”；我梦到母亲去世，蔷薇孤单而弱小的身体在我怀中颤抖着、哭着说：“哥哥不能再丢下我，我一个人怕。”；我梦到蔷薇孤独的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刷洗碗盘；我梦到蔷薇进新学校时自信的微笑；我梦到我陪蔷薇回到家乡，看到那一墙翠绿，美丽的紫色牵牛花迎着阳光绽放。那一个又一个的梦，连串了长长的时空，全是蔷薇弱小的身影，然后幻化成泡沫消散，任我怎么喊，怎么抓也抓不住。突然就醒了，蔷薇满脸泪水的握着我的手一直说着：“哥哥，我在；哥哥，我在......”

医生说：“你已经昏迷一个星期了，终于过了危险期。幸亏手术的及时啊！不然......哎，你妹妹都为了你在医院门口跪了三天。最后终于出来个有钱人愿意帮你。”我听着医生的话，瞪向了蔷薇，我等着她说话。她知道她欠我一个解释的。蔷薇突然松开我的手站了起来，然后进来了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我看着中年男子，一瞬间全部明白了，继而大滴大滴的眼泪滚出了眼眶。

蔷薇哭着说：“对不起，哥哥，只有他才能救你。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去找他。”

如若是梦，梦已醒。

那个中年男子是蔷薇的亲生父亲。一直清晰的记得六岁那年，母亲抱来家里女婴，起名蔷薇。母亲说：“蔷薇，蔷字是她爸爸名字里的一个字，薇字是她妈妈名字里的一个字。”那时候，名字有蔷字的男人是谁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薇阿姨是母亲最好的朋友，也知道她在母亲抱来蔷薇的前一天自杀了。后来慢慢长大，才慢慢清楚，那个名字有蔷字的男人是广州的富公子，来到我们城市游玩的时候认识了薇阿姨，口口声声说爱薇阿姨，却在薇阿姨怀了他的孩子的时候抛弃了薇阿姨。抵挡不住风言风语的薇阿姨在生下蔷薇后就自杀了，而后母亲就抱养了无人问津的小蔷薇。所以小时候我总是把小蔷薇甩在屁股后不理她，只是因为她是个没人要的小女孩，却不知道因为那样她才需要更多的关爱。我一直是个不合格的哥哥，那个男人得知母亲去世后想把蔷薇认回，因为有母亲在他是如何也带不走蔷薇的。我也本打算着带蔷薇来广州的时候，送她认亲过好的生活，也让我少点压力。只是来广州的一路上和在广州的日子，让我不忍心看到蔷薇一个人害怕和孤单，她是那么懂事和善良。关于她身世，那种上代人的悲惨是不应该继续让她承受的。

蔷薇说，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中学的时候又一次学校要户口簿，母亲不在家，她翻箱倒柜找到户口簿的时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她与母亲的关系“养女蔷薇”。她看到就哭了，然后跑去邻居老奶奶家求问自己的身世，老奶奶见蔷薇哭的伤心，于心不忍，就把事实告诉了蔷薇。只是蔷薇怕伤害到母亲，一直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我带她来广州，她也猜出了我的意思，也只是为不让我担心和加重我的负担，她甚至做好了认亲的准备。我一直没带她去认亲，她才知道，其实我也是爱她的，不舍得她一个人孤单的。然而，总会有梦醒的时候，面对现实，我们却如此无力，蔷薇终于还是要离开我了。

我知道我的病，虽然蔷薇瞒着我说是很常见的病症。那是一种有一定几率遗传下一代的病，虽然是现代技术很容易在人小时候就能治愈的病，但是在我小的时候总是无法治疗的。而一旦延误病情，人长大后就会成为难以治疗的重症，那是需要很多钱才能治愈的。因为这，在我四岁的时候，我亲眼看着父亲发病得不到治疗而去世。我知道，我活不长的，在我晕过去的时候。只是我活过来了，也知道了蔷薇在医院门口跪了三天，绝望的去认亲的时候，她父亲开出的条件。救我可以，但蔷薇必须听从他的安排去国外上学，和我这个打工仔哥哥脱离关系不在来往，他负责为我找份好工作。我知道，他是为蔷薇好，蔷薇是该生活在高层社会的，有我这个哥哥只会让蔷薇的未来受到影响。我点头的时候，眼泪掉了下来，蔷薇终是会离开的，这样也好，她会生活的更好。

一藤繁花，一人看。

送蔷薇上飞机的时候，是我像个小孩子一样眼泪落个不停。蔷薇说：“哥哥，你永远是我的哥哥，任谁都不能改变。”一瞬间，我又看到蔷薇自信的微笑，她抱着我说：“哥哥不哭，我们都坚强，我们还要挣很多钱好好生活呢。”然后她推开我，调皮的跑过验票通道，调皮的转身对我招手，说：“哥哥，再见。”

只是那一声再见后，却真的再也不见了。

我并没有接受蔷薇亲生父亲安排的工作，在送走蔷薇当天便坐车回了老家。火车上，一路颠簸、一夜无眠，心却无端的一直狠狠痛了起来。第二天，报纸上：“通往美国的x航班与昨日晚坠落，无人员生还，疑因遇到高空旋气流......”忽然，全身血液都静止了，心也死在了那一瞬间，我仿佛还听到蔷薇笑着对我说，“哥哥不哭，我们都坚强，我们还要挣很多钱好好生活呢。”“哥哥，你永远是我的哥哥，任谁都不能改变。”“哥哥去哪，我就去哪；有哥哥在，我就不怕，我就勇敢。”又似乎听到蔷薇哭着说，“哥哥不能再丢下我，我一个人怕。”可是蔷薇，你又怎么舍得丢下哥哥一个人孤单。你告诉我，你坐的不是X航班；你告诉我，你一定没事的。蔷薇，我想骗自己，可是这个世上竟真的再也听不到你的回答了；真的再也不会有你拉着我出去逛街为我买份报纸了；真的再也看不到你调皮折下大片棕榈叶遮住头上的阳光，然后眨动着纯净的眼睛。

后来，我在家乡的围墙边撒下了一大把牵牛花种子，便繁茂了一墙翠绿，盛开了一藤繁花。我躺在围墙下睡着，梦里又梦到了小时候陪蔷薇去看那一墙翠绿。蔷薇边擦鼻涕边说：“哥哥，你说这片牵牛花会永远这么美丽吗？”我鄙夷的用手指点了点蔷薇的小脑袋说：“笨丫头，哪里有永远，没有什么是永远的。”蔷薇突然傻傻的抱住我，她说：“哥哥，即使没有永远，我们也永远不会分开的。”然后便一个人傻呵呵的打笑了起来，我伸手去抱她，却这么也抱不住。

可是，我从来不相信永远，就像你从来没说过分离。然而，真的分离了。而且，是永远。那些记忆慢慢流过，就像枯萎的年华般，散落了满地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