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老了，爱依然年轻
（一）
日头偏西，阳光黯淡下去。远山像一群迷途难返的羔羊。
妈妈长久地弯腰拾菜。慢慢转身，却滑倒在泥泞中……
当我在晚秋时节归来，纷纷落叶，已掩埋了家乡的小径。
我曾熟悉这里的一切，远处的房子，青灰的沟渠，坚果挂在枝头，鸟儿在青青的叶峰，大片绿色淹没的目光。
熟悉它的每一个坡度，它的青春、活力、内心。抚摸它时，清晰的光滑与粗砺。还有乡音的枝叶，蛙鸣、蝉歌、眼睛。
太阳还在，清风还在，田埂还在，却浑然不觉中，我的母亲——她老了。
我搀扶的双手，不能表达内心长满锋利牙齿的愧疚。
有一双鞋，被我遗失在途中；有一段路，被我淡忘在岁月的深处……
（二）
人生有太多的悲哀，也有太多的眷恋。乡村的孩子已在远方，在高山之外。
而母亲，在夕阳，在芨芨草的每一片叶脉里，在一次次茫茫的迎风伫望中，如火里老树根流出的汁液，嘘嘘声，滴下苍凉。
——我的母亲，她疲倦了！
黄昏的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她惦记我的样子，写在藕实里。
母亲应该歇息了，可她还在辛劳中挣扎，为了爱我们：灶台、炊烟、暖瓶，仍是她热爱的事物。
归家的人，有了沉重的步履。
田野、牛羊、山岗。一再遗忘的某些词语，向日葵和白云。
时间的风，把它们吹开窟窿，吹开内心的疼痛。
我长大，我丰满，我张开羽翼，当我独自成为世界，我领悟了绿色和新鲜的空气，领悟了萌芽和艰难的孕育。
而母亲却慢慢收拢了翅膀。鲜艳的青春，寂寞地越过生活的风雨之后，在无形之脸，隐隐苍老。
（三）
土地，粮食，儿女，劳累
红草莓，夹竹桃，鸡冠花；海棠和樱桃，山楂和石榴，桑葚和甜杏。
阳光和雨水，总是从对面的山坡上走下来。
浮光中的白发，母亲的霜思——像是一个句式一种陈述，不悲伤，不重写，不后悔。
不管在什么样的天空和季节，母亲只身瞭望，沉默，蜷曲。
那种句式，那种陈述，成为我切肤的痛。
我的乡村，被越倾越斜的夕阳，渐渐拉长。
我儿时的庭院，正在慢慢消瘦……
继续挽着母亲的手散步，像花朵挽着风，像阳光挽着大地，已经很遥远。
想和母亲上山，看她指给我那些美丽的元素：野菊、清泉、松鼠、鸟语、虫鸣……，更已是奢望。
如今，她走不动了！门坎、板凳、小黄狗、门前的老树，成了她生命的烘托和转换。
岁月的那头，一条铺就石块的道路，像一条受惊的蚯蚓，蠕动着，在时间的飞雪中被埋藏。
（四）
看着头顶熟透的果实，看着年迈母亲满头的霜花。
想起工作和白天，都是多余的。
看着田野挺拔的高粱，看着母亲佝偻着身躯，以小板凳的姿势，等待着。
想起自己遁入城市，在臆想的田园写诗，一个爱情的虚构者，把一串串词语，涂成红樱桃，挂在虚妄的高度，想象旷野中寂寞的花朵。
泰戈尔的《草叶集》，复又走过戴望舒的《雨巷》，而在母亲向日葵的手心里，我得到了多少旧日那通向鲜花未谢的真实故事。
母亲不懂诗歌，却在黄泥里种出碧翠和艺术、粮食和不朽
她用种子的方式，让我体味到绿色的呼吸和一种无言的忧伤。
在贫穷疯长的乡村，在我青黄不接的童年，填补了我空荡的想象、滋养了我一身清瘦而磊落的傲骨。
可是，妈妈老了，真的老了！
在这深秋，一株向日葵弯下了腰。
身前身后的土地，瞬间，似乎也老了下去。
伫立在生命的额顶，看风雨贯穿岁月，看人面老去，看海天永恒。
一朵安详的云，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一头斑白的华发。
扁担，箩筐，稻谷，青草；古井，灶屋，铁锅，炊烟……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诗歌——
系住视线，让我细读百次千回。
（五）
在一片渐黄的宁静中，我的表述已经陷入困境。
落叶，疲倦而又安然。也许它在等待另一个旅程。等待瘦瘦的秋天结束。
而头顶的果实多么饱满亮眼。它的初始该是鲜艳的花朵，在孕育果实的过程中，展尽了一生的美丽。
是谁用心雪和黑暗喂养了这些沃田，那苦涩的沉默，那万种风流？
菊花开得正艳，金色的光映照着母亲的脸。
果实的一生拥有一个沉重的梦啊。
我这支漂亮的粉红色的笔，写下这些无用的文字，犹如堆砌的砖瓦，筑成华而不实的高楼。
而这小小的灶屋比高楼更脆弱，却更质朴、坚实、温暖。母亲永远是一簇精神的花朵，无论开在哪里，都可以使家园蓬荜生辉！
（六）
母亲，您看枝头又有花朵展现华容。
而我的眼睛躲在暗处，不敢去看风雨刻在您脸上的线条，不敢去听，您虚弱粗重地喘息。
今夜，我睡在您的身边，让我搂抱着您吧。一如您搂着稻黍，搂着麦苗，搂着金黄的油菜花，搂着儿时的我。
在风悉数带走之前，让我环绕着您，以身躯为堰，围住水，水中有天，有鱼，有云影和鸟鸣，有光，有日月和星辰，有花开花落，有蜂飞和蝶舞。却不知还能在天亮之前做几个这样的好梦？
数得清的还有多少光阴？让我拥紧您，像田埂用双臂拥紧一块“田”，我的向回走的母亲，我的已经成为孩子的母亲，这一夜的温度，将再次温暖我的骨头和余生。
（七）
一切奔跑和停滞的，一切现实与梦幻，在今夜这场咀嚼后，我这个忘了五谷杂粮的人啊，在内心留下明晰的伤痕。
母亲老了，走不动了，而我仍奔忙在路上。
生活是一把双刃剑，这宝石的光芒，令人瞬间充满诱惑。
瞬间的诱惑又成为永恒。
当我抵抗物欲、抵抗生存的压迫时，这诱惑如影随形，在昏暗中，在光亮里，永远地纠缠着我，让我无法抗拒。
当我失去信仰的时候，这闪烁的利刃，更决定着一个人生命的走向。
在那些闯荡江湖的岁月，我荒废了田园诗，而一事无成
我怀有羞愧。
我怀有羞愧，故乡的悲欢，被我一些又一些的闲适，漠然忘怀。我身上的错误太多，亲人等我报答，青春等我流出乳汁，诗歌等我长成一片叶子，贴进大地。
旧年的因果，一生的债，像轮子在转动。一边是梦想，一边是现实。
我还要设计一个隐秘的花园，来藏匿花期，保存天性。
在城市的暗箱里，我被一只手操持着，陌生而激动，美丽又污秽。
我怀有深深地，羞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