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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紫色苜蓿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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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坐稳,车就开了。

那紫色苜蓿花

人就是这样,只要腿脚利索,为了生计只能不停地奔波劳碌下去,前边的日子怎样?我不敢想,也不想它,摸摸索索,走一步看一步吧!

瞧一眼行李架上的铺盖卷,瘦狗一样挤卧在行李堆里,寒酸,不算什么,谁认得谁呢?

推开车窗,再看一眼叫人无可奈何的家园,目光呆滞的村庄渐渐地远了,妻子扬起手臂单薄的身影,渐渐地远了。唯有那片苜蓿花象紫色的云团鲜亮耀眼……。

妻子喜欢紫色,她说,她从小就爱紫色的丁香花、牵牛花、苜蓿花,她说,紫色意味深沉、成熟。

那日,我和妻子扛着锄头从责任田里归来,路过村边这片苜蓿地,紫色的花儿正勃勃地开放着,黑绿黑绿的三辨叶精精神神,象眩目的宝石,远看又似一片闪闪烁烁的星星。密密匝匝地还飘浮着淡淡香味。妻忙蹲下身子,小心地折下一朵,用鼻子闻闻,眼神中流露着欢欣和热烈。我还很少见过她如此痴迷和童心般的纯情,她微闭双眼,细细品味。直到我喊动她,脸上已有了盈盈泪光。

苜蓿是田园野地中,一种极鄙贱普通的草木,村人用它作灌田的肥料和缓解冬长的牲口饲料。然而它的紫色花儿明丽淡雅,在妻子的眼中如一颗颗放着异彩的宝石,令人神怡心动。

这使我想起妻子有一件紫色中式上衣,丝编的梅花纽扣,配以几枝稀稀疏疏的浅白杏花,浓淡相宜,煞是好看。从结婚到现在她很少穿过,只是她认为有个体面场合,才穿饰一下,便又整整齐齐地叠好,压在箱底。想来总觉得惭愧,心中总觉得愧对妻子,结婚十几年来,连一件象样的衣服都没有给妻子买过,一件并不昂贵的衣服对妻子来讲绝非奢侈品,但妻子丝毫没露过半句怨言。有时想来,总归咎于自己的无能,使日子一年到头紧紧巴巴。

干了一晌农活,还不见妻子身影,我躺在田埂边懒散地休息,蝉儿和风儿淡淡地低吟,制造着一种“歌舞升平和风调雨顺”的氛围。我抽一支自产自卷的香烟,烟叶是自家产的黄花烟,劲大很冲,几团白烟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村里的人们大都吸这种烟,这也算是乡下人的标志吧。爹的话是对的,一个农民,他的命中注定是要出力流汗的,是要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是要用摔碎八辨的汗珠来换取五谷的丰硕。我懂得养育我的村庄及村庄外无边的田野,这宽大的土域是我的世界。娶妻生子、劳动吃饭睡觉,就是其丰富的内容。也曾朦朦胧胧地知道,离这里不远的外面有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但那不属于自己而属于别人,不是自己追求向往的目标。

我闻惯了乡村古朴、醇厚的气息和黄土坷垃散发的芬芳,我遵守父亲经典告诫,做一个实在的农民。在麦田中,在玉米林中、在风中雨中飞扬着自己的灵感,使一束束麦稻,一束束高梁变成丰硕的理想而充满浪漫气息。田园牧歌伴着汗水和泪光,从油绿到金黄诠释着生命与成熟的过程。可惜我不是诗人,但我用锄头和老茧在这黄土地的宽大书写台上产生着自欣自赏的诗文。

田野里静悄悄的,象是远古洪荒时代,已没有了过去歌声四起,红旗飘扬的场面。自己给自己干活,谁都不会耍滑偷懒,自己安排自己田间的活计,因此稀稀落落的散布着不多的人影,但庄稼照旧壮壮的、旺旺的。

妻子满脸不高兴地来了,她使劲把锄头在田头一放,蹲在地上喘粗气。我知道她近日心情不好,几天前村长儿子结婚,有两个人挨门挨户地收取份子钱,每户30元。妻子不满地说,这是喜事,人情要自愿,怎么闹成乱摊派?瘦个子眼睛瞪的溜圆,轻蔑地说,到你家来收,是看得起你。另一个冷冷地说,你能给村长出点血,算高看你一眼。妻子极不情愿地掏了钱,本来并不富裕的日子,妻子当然不愿意自己血汗钱就被这样无边无影的事情打了水漂,心情始终不大舒服。我说,算了吧,都过去好几天了,别存在心上。

“不是,村里又收教育附加费!”
“不是,前几天孩子们才交了学费?”
“学费是学费,又得交附加费,每户五十元。”

我呼地站起来,责任田分后,我的心着实轻松了一阵,但这种舒畅的日子不长,化肥涨价了,电费涨价了,农药价涨了,收费要钱的如走马灯一样,这个来那个走,似乎庄户人家兜里钱多的向外流,我越来越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向我袭来。我感到生活的沉重和茫然。我觉得有无数只小手在向我挤压,是对我血脉和骨肉的掠夺,在对我精神的冲撞和威胁。

进腊月,一天堂兄来到我家,他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大闺女结婚总得做些嫁妆,钱不够,知道你也不富裕,没办法,来借一些,妻子见状,忙到外屋在盛粮食的大瓮里拿出藏的九十元钱,冲堂兄说:“闺女结婚是大事,不能丢咱人,这九十元,我放下十元,你全拿去,不能叫男方小看咱家。我知道妻子的真情,我看到堂兄用满是老茧的手捂住脸,闪出泪花。

半晌,堂兄说,现在吃的喝的不愁了,就是花的老短缺,上头今日收这费,明天收那费,一年下来出血流汗,粮食收了不少,但年终一算还是两手空空。

我说,有什么办法?

堂兄说他有个朋友是个包工头,等过了年他去找他,看能不能干点事挣点钱,如果行,咱俩去。

第二年开春,我把家中的农活安排给妻子,便每天骑辆破自行车进城在一个包工队干活,城里是北方药都,市面甚是繁华,而这些繁华与我毫无关系,我只是在城边地带的一个窄小的天地出卖着自己的力气和汗水,成天与水泥、钢筋、砖瓦打交道,中午吃些自带的干粮喝点菜汤,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乍一调换筋骨,一天下来身体如散架,但想想到年底有可观的收入,也就咬咬牙坚持下去了。我想到年底发了工资先给妻子买件喜欢的衣服,再把两个儿子打扮的漂漂亮亮。日子在风风雨雨中挪到了年底,我到包工头那里去结帐,包工头说,再等等,甲方还没有给钱。又过了一些日子,包工头说放心,甲方给钱后,我一分钱不会短你们的,我们一伙人不信,偷偷跑到甲方公司去问,才知道已经受骗。人家甲方早已把钱支付给了包工头,我们愤怒地找到包工头家后,只见铁锁把门,一打听,邻居说,包工头带着老婆孩子已去南方旅游。望望新建成的漂亮大楼,我的心大有上当受辱感觉,那一夜我气愤地炕上翻来复去,彻夜未眠,我的心凉透了。

日子磕磕绊绊向前迈着细碎的步子,又一件事叫我濒于绝望。春上的一天,村里来了乡农业技术员,并随身带着一个瘦瘦的口音极侉的男人,他们来推广一种西瓜新品种,乡技术员是个叫村人尊重的人,他常来村里帮助人们解决种田上的难题,人们对他很是信赖。技术员介绍说,这位是省里的制种专家。专家登在高土台上说,这种西瓜新种子是经过几十位一流专家,经过多年反复试验,才试制成功的,较一般品种产量高五倍,个大、子少、香甜、甘沙,特适合咱这里的沙壤地。瘦专家看看大家说,因为我们和你们技术员是老关系,所以优先在你们这里推广,当然种子价格要高一些。村人窃窃私语,瘦专家拿出一些相关的资料和图片叫人们看,但人们还是表示怀疑这种神话。我读过一些科技书籍,劝大家要相信科学,妻子却劝说我,现实骗子太多,要小心行事,再后我力排众意,作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我借钱买种,将五亩责任田全部种上西瓜,并花钱从邻村请了一位有多年植瓜经验的老农定期来帮忙,美好的愿望激励我大有破釜沉舟之势。我在瓜田里搭上间草棚,吃住在这里,白天晚上精心待弄这些宝贝瓜苗。

苗儿水灵灵地爬满了瓜畦。
瓜蔓开出了焦黄的花儿。

传蔓、开花、结果,比别人家早一个星期,我的心甚是高兴,到底不愧是新品种,村人路过瓜田也都极是羡慕,后悔自己没有买成。我暗暗庆幸自己走对了路子,夜晚我斜躺在草棚旁,望着满天眨眼的星星吹起几年没挨过手的笛子。

圆溜溜地西瓜长到象甜瓜那么大时就稳稳地不长了。种瓜老农也感到纳闷说再观察几天,等过了几天,瓜儿开始腐烂,蔓儿开始枯黄,我查不出原因,忙跑到乡里请教那位技术员。他来瓜田细细看了一遍,大吃一惊,脸上泛出了汗珠,我问他如果解决,他擦擦汗说回去查查书,就走了。接下去就出现揪心一幕,五亩西瓜干枯,萎烂,五亩瓜田分文不收。其它二户也是同样景象,半年心血几天之内化为泡影。望着狼籍一片瓜田,我感到天都塌下来了。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大骂一场,便沉沉地昏过去了。

后来得知是买了冒充专家的投机商人的伪劣瓜种,而那位受人尊重的技术员从中收了回扣,便昧着良心,夸夸其谈地坑害了村人。

那些日子我如同患一场大病,整日昏昏沉沉,愤懑、懊悔、担心、忧虑、自怜交织在一起,我自叹为一个农民的可怜和不易,生活几乎没有一丝希望。我伫立西风,满眼黄花憔悴,杨柳岸,秋风残淡。古典的诗意,在脑海中已飘完散尽。

恰巧,我的一位老同学来看望我,老同学是离我们村十几里的柳枝营人。三年前乡里翻盖办公大楼,要求全乡每人出资,本来就不富裕的柳林营人极其不满,便派十几名代表进县上访,县里和言悦色地将他们劝回家,但当晚派出所便将这十几人请进了小黑屋,并说我这位老同学是主谋。因为他在村里是唯一的高中生,两天滴水不进的生活,逼得老同学乘黑夜撬开窗户上的铁棍连夜出逃。我得到消息后,很为他捏了一把汗,四处打听其下落,但音信皆无。没想到三年不见他已今非昔比,西服革履,皮鞋锃亮,腰中还挎着咝咝响叫的BB机,说话还夹杂着纯正的京腔,老同学告诉我,他离开家后先在保定,后在京城卖过蔬菜,作过小工,现在京城搞服装批发生意,并有三四个雇工,他的媳妇也已跟他在京城安家落户了。

他望望我桌上摆的八英寸黑白电视:“伙计,该换个带色儿的了。”

我苦笑笑,“那玩艺刺眼睛”,“算了,别哄我了,跟我走吧,别窝在乡下作井底之蛙了”,他叹口气,“咱农村人苦呀!”

我告诉他这几年连连碰壁,一年到头混的两手空空。

老同学说,依你的智商,出去准比我强,古语讲,树挪死人挪活呀,你准备准备,我回去后就给你安排,在我那里干也行,不愿意干,我托朋友给你找你愿意干的,别在乡下受洋罪了。

我点点头。

老同学的话又激起我生存的希望。老同学说话算数,半个月后接到的书信说:事情已经办好,并订好时间在永定门车站接我。

这天我早早起了床,看看院外,屋内这个熟悉的家,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两个孩子已经熟睡,他们还小,不理解大人的心情,我摸摸圆乎乎的小脑袋和红扑扑的脸蛋,妻子在我身后默默地不讲一句,但我知道她的心情并不平静,本来弱软的身体,在充满凉意的晨风中显的更加清瘦。

我的心头一热,我愿意离乡背井吗?我愿意撇妻舍子在外打工、在外流浪吗?我愿意在茫茫陌生人海挤缝生存吗?不愿意,但有什么办法呢?

晨光中,那片紫色的苜蓿在经过一夜的雨露润滋更加娇媚鲜丽,它如团团紫云在升腾着希望、升腾着活力、升腾着幸福!

车启动了。

我想,等我进城挣了钱,首先是给妻子买一件象样的紫色衣衫。

呵!晨光中,那紫色的苜蓿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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