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草原
父亲曾经形容草原的清香
让他在天涯海角也从不能相忘
母亲总爱描摹那大河浩荡
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遥远的家乡
如今终于见到辽阔大地
站在这芬芳的草原上我泪落如雨
河水在传唱着祖先的祝福
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哎啊
父亲的草原
哎啊
母亲的河
虽然己经不能用
不能用母语来诉说
请接纳我的悲伤
我的欢乐
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
心里有一首歌
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
母亲的河
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
母亲的河
深夜。北京。
两天前，寒潮来袭。开始没当回事，以为只是普通的大风降温，没想到一下子降了十几度，走在街上，耳朵冻得很疼。
下午接到父亲的电话，告诉我已到内蒙，让我回家看看母亲。我不能说什么，只能叮嘱他注意安全，早点儿回来。
此刻我正在听上面抄的那首歌，《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腾格尔在唱，歌词是席慕容的诗。
写得真好。唱得也好。
我不知道父亲到达内蒙的那一刻是什么感受。我无法想象。父亲是个大题目，一直想写，却一直没敢动笔。今夜想到父亲到了那边，应该听听这首歌。不想，一听，泪水就涌满了眼眶。我想，该写写父亲了。
我和父亲同属狗，他二十四岁那年有了我，如今已经五十了。我知道父亲的内心会十分复杂。我很早就知道，这个大我两轮的男人，心里装了太多隐秘曲折的情感。
但我一直没问过。不敢问。
不是不敢发问，而是不敢知道。那些内容，是我无法承受的。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如果哪天父亲去世了，我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此刻，敲下这句话，眼泪已经涌下面颊。
父亲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别人我不清楚，对我，首先是一面镜子。
在我内心的隐秘深处，一直有一个不孝的想法，“要用尽全力避免成为父亲那样的人”。父亲是失败者吗？在某些方面，是的。
这是个残酷的答案。希望这篇文章永远不要被父亲看到，但是我要诚实地说，是的。
父亲是个极为感性的人，这点我很清楚，因为我就是一个极为感性的人，所以我完全能了解他的感受。父亲也许从来没有想过，在某些方面，我是另一个他，时刻站在旁边观察着自己。
去内蒙的那天，父亲给妹妹打了电话，而不是我。也许他怕我。那时他正跟工友在火车站等车，而我正在做饭。
我太熟悉火车站的味道了，那种混合了各地口音、脏臭、桶装方便面、火腿肠的味道。那是离别的味道，不安的味道，非安逸的味道。我厌恶的味道。
不知道父亲在火车站是一种什么心情。也许夹杂着伤感、兴奋、痛苦、淡漠。
人是极为复杂的动物，在每一个瞬间，头脑里都是万念混杂。
当晚，我便给母亲打了电话。如我所料，说了没两句，电话那头便哭了起来，再度悲愤无比。
母亲和父亲是很不相同的人。男人心中总是有很多梦想，而女人总是想过踏实平凡的日子。
也许“天长地久、白头偕老”本来就是女人的梦想吧。
父亲是英雄主义的，母亲是现实主义的。父亲是眼高手低的，母亲是埋头苦干的。
父亲容易情绪激动，容易受人影响，母亲则凡事理性看待，以自身利益为标尺。
父亲爱讲哥们义气，但没有一个生死之交，都是骗子，母亲实在对人，困难时不少姐妹相帮。
多年来，父亲像风筝，母亲正是那根线。父亲如困兽，母亲紧抓不放。困兽屡屡突围，终未跳出手掌。
到如今，我想，父亲对母亲恐怕是又爱又恨吧。所以我说，父亲在火车站，也许心情中伤感会夹杂着兴奋。
父亲的一生是极为艰辛的，他对我和妹妹付出了全部。每每听母亲说他又有些什么毛病的时候，我都心如刀绞。
每次劝他去检查身体，他都会斥责我们。母亲说他不知好歹，其实我知道，这个已经五十岁、身有疾病的男人是在玩命，这个大我两轮的男人希望用自己的劳苦换来我们的幸福。
北京是个混蛋的城市，世界是个无情的角斗场，无论你是谁，你有多么动人的故事，都要用钱说话。没钱的滚出去，有钱的请进来。
据说这个世界上有60亿人，我想，这其中有一部分是不适合去抢食的。根据优胜劣汰、胜者为王的铁律，这部分人是要被淘汰的。可是，他们中还有我们的亲人、爱人、朋友。
人的麻烦就在于有感情。如果人是无情的东西，只需遵循自然铁律即可，可是人不但有情，而且深厚。
比如我的父亲，实在不是一个赚钱的好手，做生意屡战屡败。他极为费劲地做自己不适合的事几十年，为的就是发大财，让媳妇、孩子过好日子。
其实我觉得他是一个艺术家，天生有这种禀赋。感性，爱梦想，浪漫，可惜生在了农家，又是一个传统保守的大家族，他这个艺术的种子被打压、同化、摧残得只剩一口气，这口气传给了我。
我说，我要用尽全力避免成为他，可是我也深知，我的根正是来自他。无论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我今天所引以为傲的某些禀赋正是来自他。那个瘦瘦的、情绪化的、拒绝看病、拼命工作的男人。
如果他能看见草原，一定会爱上它，那金黄、嫩绿、起伏绵延、望不到边的草原没有烦恼，没有痛苦。
他说那是包头市的郊区，最低有零下二十多度。希望菩萨保佑他，他是个好人，我深爱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