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樽还酹燕山

忙忙碌碌地又一次迁居，几天来已经疲劳的忘记了自己是否是在人世间。更弄不清楚自己这是为什么？回想起来，我的这半生，几乎与迁居相伴而行，迁居的苦辣酸甜印记着我的生命轨迹。

送走了迁居后到访的朋友，不时地按揉着我隐隐作痛的胃部，坐在新居的宽敞明亮的居室里，望着窗外那连绵起伏的燕山，看着燕山脚下这一幢幢崭新的楼宇，山腰里这错落有致的别墅，无限感慨涌上心头，就像漂浮在窗外燕山上空的云烟，在我的心头缭绕着。

四十年前，我还是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孩子，一场政治的暴风骤雨中，为了躲避这场风暴的摧残，便抛弃了祖先留下的古老的四合院，告别亲友，放弃了所有的所有，心存已经破灭的前途希望，携老将幼，离乡背井，跨越了万水千山，逃到了山海关外的边陲，在黑土地上重新开始人生的路。四十年飘然过去了，可是故乡的老屋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历历在目。

那是京杭大运河岸边的一个古老的村庄，京杭大运河是隋唐时期人工开凿的一条运粮河。我不知道，开凿这条河的民夫里是否也有我的祖先，估计我的祖先一定也在这条河流里留下身影，撒下汗水。之所以说一定的，便是可想而知的，开凿这样一个巨大的水利工程，那是几代人的努力，我那住在这河畔的祖先怎能逃过征夫之劫呢？不过这条河也养育了我的祖祖辈辈，在祖母的口中得知，我的曾太祖父就是一位水手，那是从苏州逆流北上运粮的途中遇到了风浪翻了船，那些船工都葬身水下，被滔滔的流水送入长江，流进了东海。这位曾太祖父凭着自己的一身好水性幸免于难，他挣扎到大运河岸边，被岸边的一户人家收留做了长工，又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他。于是我的曾太祖父便在这苏北的大运河岸边扎了根，年年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传宗接代，到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无法知道本族有多少人口了，因为已经有许许多多的本族人和我一样迁居到异地他乡了。如今，我这位出生在京杭大运河岸边的运河之子，已经远离了大运河这位母亲四十年了，大运河作为我的母亲河，时刻在我的思念之中。

四十年前离开故乡的时候，我带着弟弟妹妹和母亲乘坐在大运河里的轮船上，大运河的流水在我们的船下滚滚东去，我们乘坐的轮船在夜幕里逆流北上，水浪一层层地冲向岸边，我的心在这水浪的荡击下翻滚着——我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故乡，别了！养育我的大运河母亲——别了！我的亲友、我的同学、我的乡亲、我的童年伙伴——别了！我故乡的老屋、我亲手栽下的桃树、杏树、柿子树、椿树、槐树——别了！

四十年来，在东北的松嫩平原上，风雨之后，我脱下了满是泥土的农装，踏着雨后的彩虹走进了高等学府，随后执鞭教坛三十多年，辗转周折多次，于是也多次迁居，住上了我的先辈们想也没有想到的楼房，居住地的变换，让我那些在海内外的学生们已经找不到我了。我所有居住过的居室里，不管是原来的土木结构的住房，还是后来的几经变换的楼房，都曾留下我对前途命运的莘莘思索，留下我灯光下埋头书卷的身影，留下我艰苦奋斗努力进取的心血，留下我为培育弟子而付出的勤苦汗水，也留下为自己的儿女们只争朝夕的精神。

松嫩平原的那座城市里还留有我的那座楼房，那里面有我的书房，有我收藏的书籍，有我用过的纸墨笔砚。我在那里的生活用具应有具有，可是，我已经离开了那里，离开了那个给了我新生命的第二故乡，那些过往的酸甜苦辣记忆都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心里。原以为我会在那片黑土地完成我的一生，却没有想到现在又远离了我的第二故乡，来到了山海关内，来到了这燕山的山脚下，在这座古老的山城开始了我的退休生活。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我的最后一次迁居，也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再回到我的大运河畔，还会不会再回到我的第二故乡鹤城。

每一次迁居，我告别的不仅仅是我的旧居，连同我的旧居一起告别的还有我的众多的朋友和同事，于是我便经常会想起一部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歌——有过多少往事好像眼前，有过多少朋友仿佛就在身边......——这牵动我的漂泊的心的歌词，这催我魂魄的旋律，常常带着我进入我的酣梦。

梦中醒来的早晨，我不知道夜间的梦是否为我的灵魂做情侣，我不知道在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里我将到何处去追寻我的归宿。在我的梦里，似乎在我的前方有一片生机盎然芳草萋萋的鹦鹉洲湿地，鹦鹉洲的湿地里有清澈小溪，我会亲吻那栩栩如生的芳草地，亲吻那潺潺的溪流旁秀美的堤岸和那岸边的沙滩，我要让那溪水荡起涟漪，我要让那涟漪荡起碧波，我就像一个跳水健儿到那溪水里去冲荡，把我的魂魄销毁在那荡漾的碧波里。

燕山脚下的楼群山腰上的别墅小楼，就在我的新居的窗外，这八百里的莽莽燕山尽收在我的眼底。我好想跨上一匹雄壮的骏马，跃上燕山，站在燕山的顶峰，望着黄河东流去，望着长江入大海，望着故乡的大运河的波浪，望着东北黑土地上腾飞的鹤群，望着渤海冲天的浪涛，望着燕山上空的皎洁的月光，任凭燕山的风吹开我的衣襟，吹乱我的头发，我端起满满的一樽烈酒，当风举起，洒向燕山的雾岚之中，去祭奠我的魂魄，祭奠我因为迁居而飘去又归来萦绕在我心头的梦。

吁呼嘘，人生如梦，一樽还酹燕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