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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总会路过这个世界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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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是不断地放下,但最遗憾的是我们来不及好好地告别。

你总会路过这个世界的美好

——李安

太深的伤口,你不敢去触碰。

送我上学的那天,下着细细的雨,操场上挤满了新入学的小孩,爸爸只将我送至校门便转身离开。

操场上,有的小孩哭成一团,有的小孩飞扬跋扈,也有的小孩怯怯不语,场面混乱不堪。

女教师很严厉,她将乱成一锅粥的小孩迅速分成男女两列,第一节课就是在她的带领下去学习上厕所。

后来,我被老师叫出来站在教室门口,就像失物认领的物品一样,等着被主人领回,过了好久,我看见爸爸一晃一晃出现在校门口。

那年他三十岁,比我现在的年纪还小,特别爱玩,有时打牌会通宵,有几次被抓进派出所的狼狈经历。

他径直走过站在教室门口的我,跨进教室粗鲁地打断了正在讲课的女教师,两人剑拔弩张地吵了一架,这一场口水仗让他凯旋、让未满七岁的我留了下来成为一年级的小学生。

而付出的代价就是,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我多次因为各种原因被女教师虐打,我成为她对那个指着她鼻子冷嘲热讽的年轻男人的出气筒。

用现在的话说,我躺枪了。

初中时,我去离家十里外的乡里读书。

入学那天仍是细细的秋雨,天上大雁排成一列头也不回地朝南方飞去,长得比同年龄段孩子偏小的我骑着一辆白鸽牌的二八自行车,嬉笑着看同行的女生摔进泥坑而在一旁哈哈大笑,像是没长大的幼稚鬼。

爸爸没有送我。有点伤心。

有次下大雨,我踩在泥泞的路上,屈辱地扛着那辆幸灾乐祸的飞鸽,三五步摔上一跤,没等到家,已变成一只活脱脱的泥猴。

陆续有家长穿着不怕泥的长靴来接各自的孩子,我一边哭一边引颈张望,渴望在下个路口就能看见他,可是没有。

我哭哭啼啼,一边摔跤一边赶路,一直到天都黑了,星子挂满整个天空,才走到村口,然后看见了抽烟的他,大步走了过来,接过我的白鸽。

我一肚子委屈,问他为什么不去接我,他说有正经事要忙。

再后来,我去念高中,离家三十里外的县城。

大雨初霁,道路泥泞,天晴得不像话,牛车尚能走,我背着厚厚的行李卷儿,搭着老乡的牛车,到了乡里又换了一辆拉砖的汽车,花了半天的时间才进的城。

整个路上我都仰头看着那湛蓝无垠的天,对远方和明天充满美好的想象。

爸爸没去送我。我很开心。

十六七岁的时候,如果哪天爸爸出现在教室门口,才会叫我真正感到尴尬。那种你没事来学校干什么的无端指责会挂满还尚未成熟的圆润脸庞。

读高中时得了一场重病,我一度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去。

初诊是在县城,我短暂性地失去了视听功能,输液后又很快恢复。

在被来苏水充斥的医院走廊上,我等着爸爸来接我去哈尔滨。他次日才赶到,然后带我去大医院。

整个治疗过程漫长而痛苦。

有次复诊,护士操作失误导致我因造影剂过敏,眼睛里的世界从色彩斑斓变成黑白两色再到陷入昏沉。

醒来时他和我说,幸亏我们今天没有回家,如果在火车上,那就没人抢救你,我们就完了。

我那么难受地看着他笑,觉得他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

后来我去上厕所,一个人举着药袋,穿过阴暗狭长的走廊,在卫生间狂吐,栽倒在地,还是别人将我送回。

我看见他眼里闪过泪光,我死要面子活受罪地和他说,我很好,我OK,我没问题。

最后一次送我入学是去读大学,八百里外的一个北方小城。

那里他一共去过两次,第二次是我生病他去探望,那次他有留宿一晚,舍友帮我们拍了一些照片。照片里他看上去仍旧年轻,那次他还和大家一起吃饭,然后请那些平时以欺负我为乐的兔崽子们多照顾我。他们虚头巴脑地应承着。

后来我翻照片的时候,发现他几乎没怎么照过相,拢共只有十几张,所以舍友帮忙拍下的照片,就成了我们俩为数不多的合影之一。

他是从什么时候变老的呢?或者说,我是从什么时候发现他老了呢?

有一年他的工地上出了点事,工友摔坏了脾,索赔十几万。当时我已经工作3年,略有积蓄,刚买了第一套房,正在还贷,老是感觉拮据,回家的时候只给他带了八千块钱。

他在车站接我回家,蹲在台阶上,抽着烟,头发白了一半。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他老了。

次年,小叔做工程承包又赔到底朝天,他为了他弟弟跑过来问我借钱,而且嘱咐我这事绝对不可以让我妈知道。

我们俩一起去县城提出那几万块钱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坐回车里,连街都不肯逛了,幼稚极了,就像个小孩一样。

前年春天,家里亲戚离世,亲戚们千里奔丧,我也回到家里。

离家的时候是傍晚,他跟着车送了几步,连村口还没走到,车子就把他远远甩开,他转身回家。

夕阳下,他的背影不断变小最后缩小成一个黑点。

他好像真的老了,我的心一沉,我们就这样,以光一样的速度背道而驰,越来越远。

这辈子我们好像很少亲近过。

小时候我发烧39度,站在他的牌桌前央他不要赌了带我去看医生,他说手气正好;

长大了他想亲近我,我们却来了一次彻底的置换,我常不知道怎样去应付他突如其来的热情,讲话没分寸,常让他觉得受了冷落。

我们之间就像隔着一层透明的膜。

离得非常之近却始终骨肉分明。

他做了一辈子瓦工,前年的时候他说那是最后一年做了。

夏天的时候我从北京回家,他进院子见我回来,整张脸笑得像是核桃壳一般,为此歇了半天工,用摩托车载我去县城,那是他有摩托车以来第一次载我,一路上开得小心翼翼。

我们去银行改了他的折子密码,去超市买了一桶葵花油。

他说,以后我再走他就骑摩托车送我。

数起来,我每次离家,他送我的时候并不多。

倒是他无数次在村口、车站以及下雨天的泥路上出现,看着气急败坏的我,笑嘻嘻地接过我的行李单车什么的,领我回家。

那天一到家,他就又去上工,次日是全天的工,早上四点半,我还在睡觉他就骑着摩托车突突突地带着人去干活了。

爸爸,那个七月的清早,迟你4个小时,我也离开家门,赶着去县城的大巴车,奔赴北京,奔赴所谓他妈的可笑的梦想,那天,我们背道而驰。

我想,你离开家时,是有再来看一眼睡梦中的我吧。像我小时候一样,不忍叫醒我,想叫我再多睡一会儿。

一定的,你一定有偷偷来跟我告别。

我们活着的时间漫长又短暂。

我们的最后一面是前一天,你骑着摩托车,像是很帅的样子,意气风发地,让我在一家叫做华丽食杂店的门口等你载我回家。

而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我只能在梦里再见到你。

李安说,人生就是不断地放下,但最遗憾的是我们来不及好好地告别。

我一个人在异乡打拼的日子,经常在路上看着万家灯火潸然落泪,那一扇扇温暖的窗户里面,并没有属于我的一个家,没有我的爸妈。他们还在很遥远的那个小村里,种着田打着工,没坐过飞机,没泡过温泉,没进过高级餐厅,连去超市都觉得很新鲜。

我这么胆怯的一个人,越走越远,迷恋所谓的梦想和远方,总觉得奋斗可以让将来变得更好。

可是更好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好像我也说不清楚。

每次吃美味的时候,我就有点辛酸地想,这个东西我爸爸再也没机会尝到了。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其实大人和小孩一样,很多时候,也一样需要人照顾。

爸爸这个人,他就像是另外一个自己,一点也不强大、贪玩、自控力差,做事常慢吞吞的,有时他让自己看上去很坚强,比如念小学时他脸红脖子粗地跟我的班主任吵架帮我争取到人生中第一张门票;

我那次过敏昏倒时,他背着我猛飙泪大声喊我的名字,我是伏在他的肩头进的抢救室;

第一次装修房子的时候他奔赴千里来城里帮忙,可我却老说他不懂……

我紧挨着火葬场的炉门,看着他的棺木缓缓朝前滑动,我忍不住冲上去拉他的手,轻轻地摸他的脸。

他仍旧很年轻。微抿着嘴,一副受了委屈的无辜模样。

我想不到还有比这更惨烈的告别,双手还沾着从你头部的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我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过了好久好久才活过来。

预想之中的那种哭天抢地全都没有发生,别人眼中的我一定显得冷酷无情,可是那种锥心刺骨的疼,在别人的哭声慢慢退去之后才渐渐浮起,从此,再也没有沉下去过。

炉门开启,你被另外一个世界一寸寸吞入。

灰飞烟灭。

整理遗物时,妈妈递给我一个平安豆。

说是上个月你去县城干活的时候买给我的。

这份礼物,在你离开人世的第七天,才抵达我的掌心,像是你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再见了,我祝你一生平安。

你一辈子都这样,像个小孩,在我面前装成大人,总是用我不太习惯的方式爱我。

哪怕你已远离人世,但爱的温度仍在。

爸爸,谢谢你,我这辈子都收不到这样让人惊奇的礼物了。

有人说,儿子要理解父亲,必须等到儿子成为父亲,而我和你,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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