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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永恒的诗意与不灭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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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他偶然搭乘一位朋友的车从奥斯汀返回休斯敦。他们之前并不熟悉,只是在一些聚会上见过面,他对她甚至没什么特别的印象。那天,他们走十号高速公路,如果正常的话,应该两个半小时就能到达休斯敦市区。但出发后半个小时,就遇上了暴风雨。

爱是永恒的诗意与不灭的激情

一开始,雨还没下,只有电光在远处频繁闪动。在公路尽头低垂的天空下,这些巨大的灰亮树枝、龙爪因为遥远而悄无声息。他忍不住说:“你看那些闪电,太美了。”她却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说:“是挺美,你只看到它美,我看到了危险,对开车的人来说可不是好事儿,要下暴雨了。”她说话时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仿佛在讽刺他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那种看客姿态。他的脸微微红了,一个人默默观看,不再轻易发言。天空一览无余,那些巨大的花在远处不停地蓦然开放又熄灭,这的确是他没有见过的奇特景观。他们正朝着闪电的方向行驶,闪电也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来,他们在彼此靠近。

他在欣赏着奇观的时候,注意到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他觉得好笑,她看起来很像他在康拉德小说中读到的气派肃穆的英国大副。很快,他听见雷声滚滚而来,有一阵子,天空像夜晚般漆黑,闪电变成了红色。在他还没有找到机会要求停车调换座位的时候,硕大的雨点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在路面上迅速卷起一股烟尘般的白雾,他这时候才感到倒霉。虽然关着窗户,他也闻到刺鼻的腥味钻进来,车里一下子变得潮湿了。她迅速扫了他一眼,似乎在说:现在你知道了?

雨从天空中倾泻下来,被风裹着肆意抽打车子和路面。高速公路变成了一条河,绞缠着电光和巨大的雷声,而他们还置身河底。她减慢了速度,但在这么一个到处白茫茫一片的河谷底下,无论怎么减速也让人觉得车子正在以危险的速度冲向一个不明之处。有一会儿,她告诉他刹车好像受潮了,不灵了,她轻踩着又试了几次,最后说没有太大问题。他因为让一个女人应付这种局面而不安,但又无计可施。她似乎在对付暴雨的空暇中还注意到了这一点,安慰他说:“遇到这种情况,谁开都危险,我还不放心你开呢,男的总喜欢开快车。”他笑了,说:“我还算是个理性的人。”“理性。”她莫名其妙地重复道,似乎她不相信,而后她也笑了,但很快恢复了那种因过于专注而显得严肃的神情。

他本来以为风暴短时间内就会过去,可大雨没有要停的样子,雷电还在变本加厉,他现在真的觉得外面的一切都不美了。路面的水深起来,她说这样开车就像个瞎子,但他更担心的是车里进水,会突然在某个地方熄火。于是,他们认为必须找个出口停一会儿,等大雨过去。他按照她的指示打开了卫星定位,搜索附近的休息站出口,后来他们极其缓慢地换到右道上,遵循着机器里那位女士的指引,到了距离最近的加油站。她把车开到停车场里地势较高的地方,停下来。等她熄了火,他才注意到刚才很大一部分噪音是汽车挣扎的咆哮。发动机熄灭的一刹那,有种奇特的安静降临,接着剩下雨声,哗然而单纯。

在这突然而来的停滞中,他们都感到有点别扭。他们并不很熟,现在被关在一个狭小、封闭的空间里,因为暴风雨而和外界隔绝,坐得很近,又似乎无事可干。她这时向上伸展了一下双臂,说刚才一直紧张,现在才觉得胳膊酸疼,很疲倦。他提议她坐在那儿睡一会儿,她怪他说他在这儿,她怎么能睡觉呢。于是,他们开始聊天。一开始拘谨地找着话题,后来谈话却自然而然地灵活起来,越来越流畅、美妙,似乎他们向着彼此关闭的一扇门敞开了,端着的那个姿势松懈了,话语和话语之间找到了默契,不断牵引出新的兴致。

他很奇怪为什么之前并没有注意到这位朋友,也从未觉得她多漂亮。他现在觉得她好,不是简单的漂亮,而是她的神情和姿态里有那么一种韵致,吸引了他。尤其当他兴致勃勃东扯西拉地说话的时候,她稍微偏着头,一会儿看着他,一会儿又看着外面,似乎听得相当专注,又有一丝心不在焉。她说的话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但她说话时有点阔的嘴唇上浮着浅笑,嘴角挑起,有一点嘲讽的神气,却那么温柔。她轻易地接过他的话题,讲到在一个聚会上,一个名声不太好的女人穿着超级低腰的裤子,上身衣服也很暴露,后背差不多只有两条带子。对她们这些女的来说,这个女人穿得十分低俗,很不得体,给人的印象就是一身明晃晃的白……(她把肉这个字眼硬生生地咽下去)但是那些男人呢,不管是结了婚的还是没有结婚的,不管是大家眼里的正人君子还是好色鬼,眼都不由自主地黏在她背后,就像牵了一根线,尤其当她因为拿什么东西弯腰的时候,那些男人的眼睛就像中了蛊。说到这儿,她朗声笑了,说,不管怎么样,得客观地承认,男人在某些方面就像动物。他听了脸上微微发烧,与其说是这种对他性别的嘲弄让他不好意思,不如说他意识到自己正想入非非。

……

他们相互对视的时间变长了,他发现长久地看进一个女人的眼睛是一件美妙的事,尽管有时候他们会半途而废,低下头或把目光转到别的地方去。他们各自说起一些小时候的趣事,其实他讲的一半是真实,一半是杜撰。人在追忆那些模糊的往事时不可避免地会杜撰,以填满那些缺失的细节,给平庸的苍白涂上鲜艳的颜色,但他讲得很投入,仿佛他至今仍能感同身受。他讲到死亡,讲有一天放学回家时听到妈妈的哭声—姥姥去世了。他那天进家前刚好在楼角看见半道彩虹,后来他相信它就是姥姥离开时经过的桥,把她带到另一边去了。半道彩虹搭成的桥—这是他对死亡最初的印象。这一部分,他没有杜撰,但这么多年他倒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害怕别人会觉得怪异,或是嘲笑他幼稚。他竟会全然地信任她,唯独告诉了她。然后,他有点后悔,注意她脸上的表情,他发现她的眼神变得沉静,厚嘴唇上的笑也没有了,只剩下一派天真的同情。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伸过手,轻轻盖在他的手上,声音低柔地说:“不要太难过。”他其实并没有难过,那件事过去太久了,他只是讲一个印象,但因为这博得了她的同情,他突然想到他形单影只、缺乏女人照料的生活,心头一热,觉得委屈起来。

很自然地,他们谈到婚姻和家庭。她规劝他不该再贪图自由的享受了,她这时候又变成了稳重的大姐。她开始替他衡量利弊,分析家庭和婚姻带给一个男人的幸福。他笑着打断她,说在他看来,“安稳”这个词比幸福恰当,他倒认为一个人独处幸福更有保证,两个人则说不清楚了。她打量了他一会儿,问他是不是遭受过什么感情的打击,他说他生来是个有点麻木的人,没有感到过什么打击。她有点狐疑地看着他,他马上宣称他是喜欢女人的。她笑了,接着沉吟一会儿,说他刚才说得也对,两个人的话,很多东西不在你自己的控制之中,幸福与否,更难把握。但她坚持说在婚姻方面,男人比女人受益,婚姻总是让他们更健康,事业上也发展得更好,但是女人通常要牺牲更多,老得很快,事业也分心了……他说他同意,她微微一笑,把头靠在窗户上,脸上明媚的神情突然消失了,有点儿疲惫,又有点儿忧愁。窗户的另一边就是湿淋淋的雨水,他猜玻璃很冰冷、潮湿。

这时候,她轻轻抚过他的那只手早已经离开他,搁在他旁边的椅子边缘,在蓝色绒面布罩的上面,显得白而丰满,修剪齐整的指甲闪着珠光。他心里想着怎么再把它握在手里,想着如何安慰这个倦怠不安的女人,如何从她那里得到温柔……她在他心里唤起了一种模糊却强烈的怜爱情绪,大概当一种漠然甚至高傲的东西突然软化,就会在人心里唤起这种情绪。这情绪让他也不安,甚至有点暴躁,火星在他心里燃开,他被一股阴郁的情欲抓住了,它阴郁而暴烈,像外面雷电交加中的暴风雨。突然之间,他满脑子想入非非,无法集中精力听她说话,他听到了,却抓不住那些音符的意思。她正有点悲哀地说到婚姻让人困乏的地方,说婚姻是个困境,是谁也没办法走出的困境,因为一旦两个人结婚久了,不管以前多爱对方,那种爱都不存在了,它可能变成某种更深的亲情,或者像人们说的左手和右手的血肉相连,总之以前那种爱不存在了,相互之间的吸引不存在了……

她这时意识到他正望着她,仿佛被吓了一跳,神情异样地把脸转向窗外。他握住她的一只手,他心里仍畏缩着,那只发烫的手微微发抖。他热烈而迫切地攥着她的手,感觉着它的温度和形状,想到一只温热的鸟儿,心里充满了柔情。她低声命令他:“快放开!”但他没有放开,因为他察觉到她并没有恼怒,也不讨厌他。他变得蛮不讲理,反而把她的手拉近,开始亲吻它。他感觉和她很亲,感到这个温柔的游戏令他心旷神怡,一切出乎意料又仿佛自然而然。她看起来有些羞赧,身子往后挣着,那只因挣扎而微微充血的手在他面前握成一个可笑的小拳头。他看着她,越发觉得她美,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深深吸引他,也许是一种暖意,让他想和她亲近。

她夺回了她的手,似乎松了口气,又有点失落,望着挡风玻璃上淌下的雨水,挺直了脊背,这让他联想到一只弓起脊背的猫。雨还在下,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一个孤绝的地方,像个孤岛,把他们和一切都隔绝了,把过去、未来、道德、现实的顾虑都消解了。刚才的一幕没让她觉得羞,她刚说:“我不是那种……”就被他拉了过去,他吻了她,他们姿势窘迫地拥抱着,因为该死的档位横在他们中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车里头亮了,那层紧紧包裹住他们、保护他们的幽暗和嘈杂都消失了。她的身体自然而然地离开了,她微笑着把仍然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轻轻推开。她做得那么自然,以至于他虽然感到失落,却没觉得受了什么伤害。她坐直身体,从遮光板上面的小镜子里整理着头发。他仍然有些痴迷地看了她一会儿,但那松懈的身体也慢慢在座位上坐直了。他们都做出一副打起精神的样子,但他其实很沮丧,甚至有点愤怒,不明白那美好的东西怎么突然间就中断了。他期望着暴雨闪电,期望着他们继续被困在这个路边的停车场里,在一个隔绝的、陌生的地方继续温柔的游戏。但是再没有下雨的迹象了,雨彻底停了,天空缓缓透出干净的蓝色。

他们交换了座位。车子重新驶上高速公路,路面、天空在水中泛着微光,德州平原上铺展着一片片低矮、开满野花的土岗,有时候有一条河,有时候有一带绵延的美丽丛林,还有沼泽、农场白色的木头房子,一切显得晶莹、美丽、温润动人。他希望她和他一起欣赏这景致,但她睡着了。他微笑着想到,她不再因为他在场而不愿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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