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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人生若只如初见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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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二十年后,清明节与复活节是同一天,你信吗?

蔡骏:人生若只如初见的一夜

1995年4月1日,董婉君在二班的教室里,写满几十张数字和公式的稿纸,神秘兮兮地说出这句话。春天的午后,窗外开着白色有毒的夹竹桃花,东风携着柳枝扫过食堂门口的自行车,远远传来有人哼唱“给我一杯忘情水”,我们三个男生倒吸一口冷气,仿佛在2015年的清明节,所有坟墓打开,死者们唱着“千年等一回”重返人间……

2015年4月1日,我收到一封信,邀请我参加董婉君的入葬仪式,时间是四月五日。

我想起了一个人,姑且叫他A先生吧。

A也是我的中学同学,人高高的,擅长篮球,有几分像吴奇隆。上中学的时候,大家一度以为他和董婉君是一对,都说他俩是琼瑶阿姨的干儿子和干女儿。五四青年节表演节目,他唱了一首小虎队的《蝴蝶飞呀》。唱的还不错,副歌高潮时候,一只铅笔盒从底下砸到他脸上,鼻子立即流血。砸铅笔盒的就是董婉君,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师给了她记过处罚,但她不在乎。从此,他俩再没说过一句话……恨一个人,不至于这么刻骨铭心吧?时隔二十年,还要搞这种恶作剧?

第二天,有人给我打电话。大概清明节真的快来了吧,又是个二十年没联络的中学同学。我不想透露他的真名,但前头已经有了A,那他只能叫做B先生了,抱歉啊。

B可是当年的文艺男,跟我一块儿写过打油诗。他慢条斯理地告诉我,下个月就要办婚礼了。我刚想说下个月出国,恐怕赶不上婚宴,只能遥送一捧鲜花祝福云云。对方话锋一转,步入正题——他也收到了董婉君的下葬仪式邀请。

你会去吗?

B停顿了十秒钟说,他最近一次见到董婉君,是在十年前。那是一次偶然,在A级写字楼下的街边拐角,两人恰好撞见。B眼尖,认出了董婉君。

她兴奋地喊道:蔡骏!

没错,董婉君对着B喊出了我的名字。B很尴尬地说你认错了。董婉君又是鞠躬又是道歉,结果喊出了A的名字。这下B以为她是故意羞辱自己,刚要转身离去,才听到董婉君温柔地喊对了他的尊姓大名。

那一年,董婉君尚是白领丽人,大学毕业没两年,走在街上袅袅婷婷的,即便是职业套装的裙子,也要让男人看得喷鼻血。B请她喝了杯咖啡,又去看了场电影《假如爱有天意》。影院出来,董婉君说刚和男朋友分手。于是,B陪她去酒吧,喝了一杯又一杯。他承认,自己喜欢过她。他还记得呢,当年读书的时候,虽然有着琼瑶剧的名字,董婉君心里头藏着的却不是刘雪华与俞小凡,而是小虎队里的霹雳虎。

那一夜,他想送董婉君回家,却被她冷冰冰地推开。

B再没见过她,更没有她的消息。

通完电话,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竭尽全力回忆董婉君的容颜。说完A先生与B先生,接下来自然是C先生。

而C就是我——你们秒懂。

董婉君曾对我说过,她最向往欧洲的阿尔卑斯山,因为很喜欢一部电影——1是DEER,2是SUN,3是I,4是LONG……如果你不明白,建议按照1234音符唱出来,董婉君十四岁那年,就是这么对我唱的。对啊,我也喜欢过她,中学文艺汇演,我在长风公园的少先队员广场上吹笛子独奏婉君,多半是吹给她听的。

2010年,我重新遇见董婉君。她留了短发,化着淡淡的妆容,打扮得很是低调,孤独一人,脚边放着银色的旅行箱。那时刚过完春节,在熙熙攘攘的机场餐厅,我在远处辨认许久,才坐到她对面。董婉君急忙用餐巾纸抹干净嘴角油渍,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仍然像十四岁那年。

可惜,她报出的B的名字。

我摇头,她羞愧道歉,却紧接着说出A的名字。

在我转身离去之前,董婉君才适时地喊了一声:蔡骏。

重新坐定,我给她点了一杯热牛奶。她的左手无名指光溜溜的,也无戒痕。机场餐厅里有个电视屏幕,正在播放那年春晚的小虎队重聚首。四十岁的霹雳虎、三十九岁的小帅虎、三十七岁的乖乖虎,在春晚舞台上依次唱起《爱》、《蝴蝶飞呀》、《青苹果乐园》。这三个在台上唱得一塌糊涂,各自走音,宛如刘翔跌倒在栏杆前。

“啦啦啦啦,尽情摇摆。啦啦啦啦,尽情摇摆。啦啦啦啦,尽情摇摆……”

董婉君依然认真地从头听到尾,直到一汪清淡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春晚转到下一个烂俗的节目,我才说,当年毕业的时候,同学们互写临别卡片,她还为大家唱了首歌,恰是《祝你一路顺风》。

话音未落,董婉君低声哼出来“那一天,知道你要走,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当午夜的钟声,敲痛离别的心门,却打不开你深深的沉默……”

等一等!我急切打断了她,要坐飞机,可不吉利!

替我擦擦眼泪好吗?

我刚想要去摸餐巾纸,却说了一句,我结婚了。

忽然,她大笑起来,把牛奶都喷到了我脸上,抛出一句,自作多情!

两人沉默半晌,登机口开始放广播了。董婉君捋了捋短发,站起来拖行李箱,我问她去哪里?她说是德国,去一家德资企业总部工作,正在学习德语。

我说再见。

她说去死。

各奔天涯。

2015年4月5日,清明节与复活节,双节的同庆那天,我当然没有去董婉君的下葬仪式。

我的手机里没有存她的号码,愿远在异国他乡的她安好吧。

眼睛一眨,从清明节到中元节,从一个鬼节到下一个鬼节,七月半就到了。

暴雨如注的盛夏,我接到B先生的电话。我对没有参加他的婚礼而抱歉。他说上个礼拜刚领了离婚证。这世界变化太快,我措手不及地寻找安慰的话,他却冒出一句:我想去看董婉君。

她回国了?

那边却不回答。

我说,那你去吧,祝你好运。

B憋了半天才说,蔡骏,我想跟你一起去。

为什么?我俩PK吗?

因为她在墓地。

挂完电话,我打开电脑,听了半个钟头小虎队,再听《祝你一路顺风》,忽然决定去墓地,在七月半那天。

中元节,是我们悬疑界最盛大的节日,本该盛装出席,百鬼夜行,我却选择默默地到墓地门口,B先生已然一身黑衣守候。

雨天,我们撑着伞,看到了董婉君的墓碑。陶瓷相框里是她十六岁的相片,眼角眉梢,红颜薄命。

可我依然有所怀疑,直到A先生也出现在这里,才确信她已不在人间。

于是,A、B、C 三生都在董婉君的墓碑前重聚。

霹雳虎、小帅虎、乖乖虎。

婉君啊婉君,小小新娘,缘定三生,只可惜了伯健、仲康、叔豪。

三人不胜唏嘘,无暇寒暄,只听A先生娓娓道来——清明节与复活节前夕,是他把下葬仪式的邀请发给我和B的。

A先生人如其名,果然人生就是个A,混的比我们所有同学都好,已是一家上市公司老总。今年初春,他带着太太与一对儿女,飞往欧洲度假,煞是令人艳羡。

汉堡,易北河畔,A跟一家人吃早餐,看河面上船来船往,海鸥掠过水面。

有个女人在背后轻声呼唤:蔡骏,五年不见了。

A开始没注意,倒是他太太回头,轻轻推了推老公。

他认出了董婉君。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董婉君穿着黑色风衣,乌黑长发,被北海的风吹得缠绕在脖子上,好像随时要窒息的样子。她仓皇失措地要逃走,A却喊了一声,婉君!

她又回头,再定睛看了他一眼,展开容颜,清脆地报出B的姓名。

A摇摇头,还是错了,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董婉君差点要抽自己耳光,看了看A的老婆孩子,说了一大段客套话。

太太比A先生小三岁,也是大家闺秀出身,是个懂事体的人,晓得这是老同学他乡重逢。不过看董婉君这年纪,老公还是安全的,便识相地拖着一对儿女去河边拍照了。

A无言以对,呆看易北河上的风云,想起十六岁那年,唱歌时砸中鼻梁的那只铅笔盒。

董婉君说自己尚待字闺中,已在德国工作五年,谈过两三个男朋友,有中国人也有德国人,全部无疾而终。

她又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的眼里,世界上的每个人的脸,差不多都是一样的。

哦?

我能分辨男女老少,分辨出大致的容貌,但很容易把你们三个人搞混了。

大概是在高纬度地区待久了,董婉君的皮肤白得发皱。她直勾勾看着A的面孔,却依旧无法记住这张脸。

脸盲症?

A在脑中搜索了很久,才找到这个貌似专业的词汇。

是啊,我没办法将每个人的脸和名字对上。

董婉君唯一能记牢的,是十二岁那年,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段小虎队的演唱会录像带,小帅虎、霹雳虎、乖乖虎在舞台上一边表演手语,一边欢快地唱着“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让所有期待未来的呼唤,趁青春做个伴,别让年轻越长大越孤单。把我的幸运草种在你的梦田,让地球随我们的同心圆,永远的不停转”

那段录像带,她至少看过一百遍啊一百遍。所以,小虎队是她唯一能分清的三张男人的脸……

1995年,小虎队彻底分家,再也没有发行过专辑,也没有举办过演唱会。虽然偶尔也牵挂苏有朋与陈志朋,董婉君心头里唯一的男人却是吴奇隆。

2000年,董婉君在大学宿舍一集不落地看完了吴奇隆与赵薇演的《侠女闯天关》。以后啊,吴奇隆的每一部电影,她都没有错过,而吴奇隆扮演的角色,也从卫斯理穿越到李后主,直到《步步惊心》里的四爷。

除了追剧,她还坚持十几年如一日地购买八卦杂志,每晚临睡前看天涯社区娱乐八卦。可是,她连一个明星的脸也没有记住,时常搞不清楚周杰伦与谢霆锋,黄晓明与陈坤,金秀贤与李敏镐,更别提房祖名和张默了。

2006年,吴奇隆结婚,董婉君哭得梨花带雨,最后还是给歌迷会快递去了一捧鲜花祝福。

2009年,吴奇隆离婚,董婉君哭晕在厕所,红着眼圈三天三夜,真的是扶墙进,扶墙出。

2015年1月20日,吴奇隆在微博晒出结婚证,公开与刘诗诗的婚姻。这回董婉君没有哭,而是在微信上贴出吴奇隆与刘诗诗的照片,底下配了四个字:早生贵子。

说完这些,董婉君抽出一根女士烟点上,烟雾吐到北欧寒冷的空气中,幻化成蓝色的面纱,就那么一瞬间。

她笑着问,这些年光顾着关注吴奇隆,不晓得国内现在流行哪些明星?

A搔了后脑勺半天,这才想起来——TFBOYS?

他们是谁?

其实,我也不知道。

董婉君站起来,跟A交换了电话号码。她说很遗憾,不能带他们全家游览汉堡了,当晚她就要坐飞机去西班牙度假了。

那是她第一次去西班牙,走马观花了马德里、塞维利亚、格拉纳达与阿罕布拉宫的回忆。3月24日,上午十点,她在巴塞罗那机场乘坐航班返回杜塞尔多夫。上飞机前,她给自己哼了一曲《祝你一路顺风》。忽然,她想起五年前的春节,在机场遇见某个男人,对她关照过坐飞机不要说“一路顺风”,不吉利滴。但她从不在乎。

哎呀哎呀,那个人是谁呢?董婉君又不住他的脸了。她只能记住那三个人的名字:A、B、C,分别是他们姓氏的第一个字母。她不是没有考虑过,每次与他们其中之一重逢,就有股淡淡的躁动。可总觉得最好的男人,哪有那么容易出现在身边?那一定是得跨越千山万水,在茫茫茫人海中才能侥幸相遇的,是在命中注定的地方,由上帝安排冥冥中出现。可是她又害怕,依然记不住他的那张脸?

要是每次见到一个人,永远都只是第一眼就好了!她想,这不就是纳兰词里写的吗?

这是个廉价航班,没有头等舱或商务舱,董婉君在第一排座位上。透过舷窗,她向美丽的巴塞罗那道别——去死!德语里这是再见的意思。

航班起飞了,略过蓝色的地中海,将要途径法兰西回到德意志。她做了个梦,梦见坐在旁边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亚裔男子,韩范儿的暖男……

不知飞了多久,飞机剧烈颠簸了一下。董婉君从梦中醒来,舷窗外是雄伟的阿尔卑斯山,白雪皑皑,美得惊醒动魄。

然而,整架飞机的乘客骚动,她发现机长竟然就在跟前,拼命地拍打驾驶舱门,似乎门里面是被锁住了。老机长面色煞白,疯狂地叫喊——

看在上帝的份上,把该死的门打开!

飞机继续摇晃着,董婉君来不及尖叫,窗外似乎已能触摸到阿尔卑斯山的岩石……

2015年3月24日,德国之翼航空4U9525航班,由西班牙巴塞罗那飞往德国杜塞尔多夫,途经法国南部上普罗旺斯阿尔卑斯省上空时失事,于阿尔卑斯山海拔2700米地区坠毁。飞机上载有150人,包括144名乘客和6名机组成员皆当场罹难。

小时候,我们都想快一点长大。到后来,唱着我不想不想长大,最好永远停留在十六岁。再后来,终于知道十六岁不会再来第二遍。再回忆第一次的相遇,面目却已模糊不清。而最合你口味的那块肉啊,一直都在你的碗里,可你却忘带了筷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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