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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温柔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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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我想出的好点子,她不过是个听众,怎么在她的总结里就成了集体智慧?不过是变相自夸她的领导功绩罢了!她甚至让人感觉,那些创意属于她,好像这个创意可能带来危险后果需要她来勇敢承担似的。她以为自己是丰收女神吗?视线里的全部果实都得归她所有!别看她那么温柔地使用语气助词,其实呢?这个老年版的芭比娃娃是个女霸王。”

她的温柔有毒

事隔一周,小笋没有缓解情绪,加菲猫般的可爱圆脸上流露着愠怒。她是我老师的孩子,曾经天资卓越的少女诗人,后来去了广告策划公司,虽文学再无建树,但小笋把抒情才华用于创意文案,仍木秀于林。她的口语表达充满修辞,刻薄与夸张兼而有之,听起来颇具效果。

招致小笋抱怨的上司孔雀,早年在采访类的电视栏目里短暂地做过兼职主持,后来退隐江湖,甘居幕后,转战广告公司做了主管。我不了解孔雀,只是对她表面印象不错:她似乎并不做作和高调,知性的声音有说服力。有一次,在小笋的公司年会上远远见过倩影:妆容精致,服饰得体,样貌虽不再令人惊艳,但那从岁月沙漏里流失的美依稀可辨。我一直把孔雀当作没什么破绽的成功女性,在小笋控诉她种种暗度陈仓的手段之前,我还挺喜欢她的。一直没有什么恶评的孔雀,看来温和娴静,至少,不像什么公害。

“你上当了!之所以完美,因为她的生活是经过彩排的,演戏演到骨子里了。”小笋听到我对孔雀是这样的态度,声音高了起来,倍感孤立的她急于和我在立场上结成同盟。小笋鼻子里喷着冷气,轻蔑地撇撇嘴角:“孔雀为什么离开电视台,是真喜欢低调吗?什么低调,这种蓄意设计的低调不过是便于埋藏往事,有利于完善她的道德形象工程罢了。你没听过孔雀在电视台的绯闻?她穿着是个低调的美人,可脱掉衣服之后,就成显著的美人啦。”

小笋三年后如此负面评价她最初的榜样,不禁让我诧异:许多远观的美好,经不起近距离目击。

刚入职时,小笋屡屡赞颂孔雀,从价值观到口红颜色。小笋说过:“孔雀唯一不足是太过仁慈,不够恩威并施。她照顾我,也对路人甲、过客乙关怀体贴,毫无杀伐之气。这对管理来说相当于致命缺陷。你知道,在今天做个好人,成本有多大吗?”当时情境历历在目,小笋的感慨犹响耳畔,想不到,转眼,物是人非。

“我记得孔雀当初对你很好啊,你还说过,她对你有恩。”我喝了一口石榴汁——因为没有去皮,榨出的浆汁甜中带有青涩的微苦。

“那时我还是个新人。孔雀当然愿意鼓励新人,因为他们不构成威胁。等我成长了,她就开始紧张,然后不动声色地收拾我,担心我的未来影响到她,怕对比之下显不出她的出色。”小笋摇头,“孔雀最喜欢当别人面儿微笑着回忆我原来的笨,其实这是一种巧妙的提示手段。孔雀要提醒我,也告知其他员工,她对我有再造之恩。晓枫姐,你知道孔雀为什么要示恩吗?”聪明又委屈的小笋做如下判断:“因为,钱财可以还清,情债可以扯平,唯有习惯市恩的人,我们没有任何偿还方式,我们永远欠下她的!在她的培养下,如果我们过得不好,对不起她,谁让我们辜负了她的期待?如果我们过得好,那欠她更多──未来越美好,她的培养就功劳越大,我们欠她的翻倍!”

“孔雀在小事上施尽恩惠,大事上寸土不让。当她认为我不构成竞争的时候,尽显她的美德;一旦认识到威胁,我看,她连在表面形式上都不能维持美德啦。”听小笋说自己正遭受着孔雀程度升级的打压,我不禁为这孩子担忧,问她:“你打算怎么办呢?是调离是非之地,还是单刀直入和孔雀谈谈?”小笋表情茫然,貌似完美的女上司让她无措。

“她的温柔有毒。”这是小笋的话、孔雀的脸。

……她的温柔有毒,像午睡的蛇,对周围无动于衷,暂时维持着宁静。蛇,几乎是甜美地蜷卷着,像个无奈且宽容的弱者。小笋不能轻易揭露孔雀,她会首先遭受他人质疑,被看作忘恩负义之徒。小笋说自己顶多像个被咬到私处的受害者,告诉亲人浸毒伤口的隐秘所在,然后在蒙羞中去死;而孔雀,毫发无损,她像被催眠的女王,令人生畏的暴力继续以一种甜美的方式潜伏着。

内在的狰狞。小笋所遇,不过是女人之间的常态:嫉妒。

孔雀与小笋虽非闺蜜,但在较长时段里,惺惺相惜也好,如沐春风也好,两人关系远比工作搭档近切。她们是否为曾经的亲昵尴尬?抑或,正是那份亲昵导致的疏离?总之,近到一剑之内,方可咫尺天涯。我们不会嫉妒欧洲某个总统或世界级电影明星,太遥远,他们的影响力无法辐射到我们的内心。我们愿意向陌生人传达好意,而嫉妒,以及类似的恶意,是一种发生在“近邻”之间的感情——这是嫉妒的独特之处。除了气质上的阴柔,女性之间往往更亲密,更习惯依赖和分享,所以从土壤pH 值的酸碱度上适宜嫉妒生长。间距近,才能在地理与心理意义上提供僭越的可能。人们对安全感和隐私权有着普遍需要,是否,当彼此了解秘密时就构成隐形的侵犯以及潜伏的凶险?两性对嫉妒的处理方式不尽相同:男性会因嫉妒疏远彼此,对于女性,嫉妒常常相伴于友情,甚至可能在嫉妒的作用下成为闺蜜。

我并不了解小笋的情感状况,只记小笋隐约提到过困扰:心里有个“新的他”,可惜“新的他”已经有了“旧的她”;小笋不甘,明明自己比“旧的她”年轻许多,可他却无意转移方向。我劝过小笋:“别不平衡啦,谁都年轻过,人人都有的财富无需拿来炫耀。”小笋专注地看了我一眼,随后缄默。没听说小笋有什么新的纠葛,直到,我瞠目结舌地得知爆炸性绯闻:小笋竟与孔先生有私!这个孔先生是代称,他,是孔雀的先生。什么才是冲突真正的起源?小笋为何釜底抽薪?令她渴望而不安的爱情受到法律干扰,小笋才对孔雀心怀怨毒?还是仅仅出于对孔雀难以平息的恨意,小笋才觊觎并通过一份不妥当的性关系施与针对性报复?那个在我看来还是孩子的小笋,在她同事的叙述中是个完全陌生的可怕形象,孔雀的遭遇获得了广泛同情,小笋被描述为农夫用体温焐暖的蛇。

妒意,很容易结晶为仇恨,无论走在哪里,小笋有本事把自己很快变成有力的麻烦。小笋越级向上司密告孔雀,而且兴风作浪到了犯众怒的程度。蛇毒一样寂静漫延在她体内的嫉妒……陷入漩涡的小笋一意孤行。小笋相信自己诅咒的才华和能量,她并不畏惧违背社会规范,并从某种不断的毁坏感中由衷得到鼓舞。忘恩负义是必然的,最初的给予和最后的宽恕终将无效。假设孔雀原谅因妒生恨的复仇者,并不能减少继续的耗损——因为,如果你曾因自己的才能而遭受嫉妒,在这个基础上,也必因自己的美德遭受追加而来的程度更甚的嫉妒和报复。

所有的殷勤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就是温存,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肉麻——这几乎是女人天然的判断,何况心高气傲的小笋,她向孔先生申明某些她本来无权发布的纪律,要求他尽快与孔雀了清干系。小笋幻想通过激情,让孔先生觉得自己更值得向往,她认定,所谓丈夫对妻子的依恋,准确概括莫如说是惰性,小笋有义务帮助孔先生摧毁隐形的枷锁。

然而情场无胜算。孔先生警惕于小笋的破坏力,幡然醒悟回归家庭,留下功亏一篑的挫败者。小笋感觉自己受到侵犯的尊严就像蛾类的翅膀一样颤抖着……她总是把自己想象为受害者,包括嫉妒的时候。小笋让我后怕,想起她的语气,具有食肉者凛冽的暴力,原来她的正义不堪一击;再想起小笋猫科动物般的圆脸,我不寒而栗……当猎物从喉管里涌出的血迹在猎豹脸上渐渐风干,看看这只温柔如猫的豹子吧,它的眼神还是那么无辜与悲哀,甚至还有两条装饰性的泪痕。

自私者看重自己的付出,忽视别人的给予,任何时候都能找到便利的切入点,强调自己遭受的委屈。小笋倾心于自己的受害者角色,只有待在这个位置上最体面……把罪责归咎于他者,才能使道德上的弱点不被辨识,并且心安理得地生长。嫉妒是一种由于认定不公而产生的敌意,小笋为了达至内心平衡而翻转自己的不利局面,把内心的嫉妒转化为近乎的正义,随后,她才能上演无辜者的有力复仇。

的确,比较之下,嫉妒者往往处于劣势。A 承认B 比自己优秀和美好,产生了相对意义的不幸福,当A 一旦开始嫉妒,她就是以潜在的自虐完成了无法出口的赞颂。受控于嫉妒的A 成为奴隶,至少由此确立自己的弱者位置。女人被诸多负面之物干扰而不能达至自由,尤其嫉妒,相当于情感上的肠梗阻,难以消化,寝食难安,伴随着难以启齿的疼痛。这双刃的嫉妒!当A 嫉妒B,B 当然对来自A 的诅咒和为难深感折磨,但更大的折磨作用在A自身——嫉妒像随身携带的小型刑具,无时不是动用私刑。

我想,小笋觉得自己并无不妥,她只是渴望报偿自己已经承受的某种不幸和不公——不,不是简单的支付,她需要加倍的赔偿。嫉妒者的讽刺、恨意和诅咒似乎成为争取平等的一种安全方式,绝望的嫉妒者会启动相应的剥夺手段,他们所向往的平等,有时需要在残酷中才能得以实现。……O.W. 霍姆斯有句点穴的概括,他冷言冷语道:“对于那些追求平等的热情,我毫无尊重之感。因为这种热情在我看来,只是一种理想化了的妒忌而已。”

嫉妒是人类普遍的隐疾,是虚荣的伴生物,完美主义者与自我主义者都难逃它的统治。嫉妒是对美好的向往……可如果美好理想落实在他者身上得以实现,那它像是嘲讽而不是激励,霉变的美好将散发强烈的败坏气息。

目睹他者受苦受难,这是人类源自古老的享受。我们骨子里,除了在保护自身利益不受损的情况下容易产生善意之外,都潜藏着对他人不幸的渴望。我们的幸福从来不是绝对值,是比较值,它需要烘托……或者直言,我们需要恰当的牺牲品。最好天降不幸,万不得已,当我们无法遏止沸腾的嫉妒时,我们才会被迫亲自下手。我们像猎豹埋伏下来,而牺牲品并未察觉自己的身影已映入埋伏在前方的嗜血眼睛……等着吧,她束手就擒的命运以及利齿下的最后呻吟。

希腊神话里大量故事涉及神的嫉妒,以及由此引发的战争和灾难。

即使全知全能的神也难克顽疾,何况我们这些神创造的孩子,更无法摆脱尴尬的遗传基因。正如无论怎样的文明,都需要保持一点点内在野性才能维护自由一样;也许嫉妒有如人体的微量元素,多了中毒,少了同样不健康。孔雀和小笋,司南和我,天才和傻瓜,享受者和受难者,多言者与寡趣者,得势者和失利者,大脑里淤塞思想者和肠胃里空无食粮者……众生纷纭,而我们的灵魂无不千疮百孔。通过这种不完美的相互映照,我们才能分泌同情和怜惜,就像看到镜中的病孩子。原谅我们彼此的嫉妒吧,就像原谅病孩子的不安全感,原谅所有的病孩子都是形式温和的独裁主义者——他们抱有专断的要求,想垄断母亲、神明和命运那全部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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