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位老人

他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人。退休赋闲在家，每月拿着一千出头的养老费，不养鸟不溜狗，除了下象棋、打麻将和古玩，几乎没有任何爱好。小城里人都喊他“老叶”，也许他真的是老了，精明了一辈子，前几年说话算帐突然开始颠三倒四，自家开的小卖部账目总是对不上，起先他不服老，坚持了几年，终于因为屡屡亏损，不得不关门大吉，搞得他唉声叹气失落了好久。

他相当不讲卫生，夏天的时候身上总有些怪味。儿孙们小时候不懂事，天天黏着他，大一点的时候，和同学逛街遇到他，总要躲躲闪闪。他孙女上初二那年，有次下午不回家忘带饭钱，他大老远骑自行车跑到学校去送，趿拉着烂拖鞋，满身臭汗，花白胡子拉碴，三米之内都是他身上经典的怪味，站在教室门口探头探脑，大声喊叫着孙女的名字，全班同学哄然大笑，他孙女当场嚎啕大哭，嫌爷爷给自己丢了面子，冷了一个月脸。从此以后，他在街上遇到孙女自觉就躲了，有事去学校找她，也是悄悄站在角落里等着下课，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像个面壁思过的小学生。

小城不大，他是远近闻名的“财迷”，并不是因为他腰缠万贯，而是因为他很会赚钱，却总是存不了多少。他孙女笑话他爱钱如命，可惜不是貔貅。九十年代贩卖羊皮的生意在陕北悄然火起，他瞅着了空子，隔三岔五押送羊皮到石家庄去卖，据江湖人称，此举让他赚了不少。赚了多少，除了他，谁也不清楚。只知道他还是那副臭烘烘的破皮囊，从来不肯买新衣服，抠门到吝啬鬼的地步。攒钱攒了一辈子，也没见他老来享福多少。小城人总爱八卦地追问他，钱到底哪里去了，他嘿嘿一笑打哈哈过去。

他无限溺爱孙子和孙女。1988年他的第一个孙女呱呱坠地，因为事先B超时是男孩，他乐呵呵地弄了一大丢玩具刀枪，结果是个早产的女孩，体弱多病，差点夭折，他也没生气，照样把柴禾妞儿当公主养着。孙女三岁时他开始进行严格的诗词训导，唐诗三百首自然是要滚瓜烂熟的，一些知名的典故也要了如指掌。幸亏他孙女记忆力极佳，领悟力不赖，不到五岁，便能出口即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长相也机灵可爱，周遭邻居纷纷惊叹为才女，他自然是得意洋洋、乐不可支，于是便更加娇惯。有次他孙女吵着要吃方便面，他半夜三更跑到山下去买，结果不是孙女要的“华丰三鲜伊面”，他也不恼，又打着手电下山重新换。而今，他孙女已二十有余，一到他家，仍是一副颐指气使的大小姐模样，均是源于幼时他的过度溺爱。五岁时他孙女离开他，跟儿子儿媳去城里念书。他便天天牵挂起来，每周末买一大堆鸡肉兔肉做好送到儿子家。儿子和他关系并不好，常常吵得鸡犬不宁。他在儿子跟前闹了红脸，下周继续笑呵呵地敲门送兔肉。后来孙女上大学了，一年难得见面几次，每次回家，他必是做了满锅的炖鸡腿，多少年了，一次也没有忘。记忆里他只打过孙女一次，在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因为孙女骗了他几十块钱去上网，他特别火大。他觉得钱是小事，但是人活在世上，清清白白是做人做事和立足于社会的根本。

他性格很是奇怪。从没跟自己家里人闹过，除了两个不听话的儿子，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在外面，他又苛刻到锱铢必较的地步。有次他去买绿豆，钱都付了，出门在别处一称，发现少称了二两，立马气冲冲地扭头回去大吵了一通。还有一次，他老伴在超市被收银员少找了二十块，他又大嗓门跑去经理室大闹天宫，逼着人家大超市的总经理点头哈腰道歉了一下午。就因为他身上这股“匪气”，两个儿子虽然天天和他吹胡子瞪眼，遇到大事却总要请示一下他，让他来拿主意。他时常自诩为家里的顶梁柱，就要保护好上下老小，化解家中琐屑矛盾。而出门在外则要堂堂正正，不欺人，但也绝不能被人欺。

他虽然不修边幅，却是个十足的绅士。出外能言善辩，在家拙嘴笨舌。他老伴出身农村，快言快语，时常骂他骂得花里胡哨绵绵无绝期。他挨了一辈子骂，却从未还口一句。有时孙子孙女们看不惯了，替他打抱不平，他摆摆手笑呵呵地说不愿与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大家便时常感叹他的隐忍，五十年的骂不还口，何等的胸怀和耐力？！他爱玩麻将，一溜烟就不见了，半个小时后准会看见他在中老年活动室满脸肃穆地搓麻将。他老伴去年开始突然身体急剧衰落，连连做手术，要么就是骨折，他一个大男人家整日守在家里端屎倒尿，毅然丢开摸了几十年的麻将桌，笨拙地学着做饭，手忙脚乱做得甜不甜咸不咸的，却比谁都吃得津津有味。

他酷爱古玩，并深刻影响了自己的大儿子。孙女高考报志愿时，他和大儿子瞎出主意，撺掇着让去报考古系，气得孙女又冷战了半月。每周六下午他和大儿子都要雷打不动地观看中央电视台的《鉴宝》节目，还拉上尚在小学的小孙子，祖孙三代不亦乐乎。其实他也不是真的玩古董，说白了就是20块从甲手里买一个破瓷瓶，再25块转卖给乙，赚点蝇头小利。家人们劝他不要做了，他说，人难得有个爱好，更难得是能利用这个爱好来赚钱。往往你用来赚钱的事不是你真心喜欢做的事，所以，再小的利润，他也会坚持去做。

他念书只到小学毕业，文采却是出奇的好。不止文采好，还特别霸气。有次他儿媳和孙女去市体育场晨练，看到门口一堆人围观一封老干部联名信，一看落款，居然是他执笔。文采斐然，典故丛生，押韵顺口又不失战斗力，他孙女常常自恋舞文弄墨，看了他的公开信，不得不佩服他的文才和勇气。他从不肯屈服于达官权贵，一把年纪了，还整日四处上访告状、联名上书，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他一直身体很好，从来没见他感冒生病，冬天里也从来不戴帽子和手套。只是前年患了糖尿病突然瘦了好多，医生一再叮嘱不许沾油腻，他却老是偷偷吃肉，搞得一家人很是无语。今年正月，孙女和他上山给先人们烧纸。向来很少过问孙女学习情况的他一路气喘吁吁、走走停停，破天荒地让孙女谈了谈未来的规划，得知孙女也是个标准的“财迷”，便再三叮嘱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笑对生活，坚持奋斗云云。絮絮叨叨说了一路，他真的是老了。

他说，人总会老，但是心不能老。问他一辈子最后悔的是什么，他又傻呵呵地答：钱没赚够。他就是这么一个庸俗的老头，却时时事事为一家老小做着“普通人”的典范，平凡老百姓的做人做事的楷模，一个不起眼的伟大男人。这个老人，他是我的爷爷。我很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