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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只是光阴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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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是我的哭声将她从死亡的对岸,拉回到了生的彼岸的。

原来只是光阴旧

那个夏夜很黑,黑得连江堤上纳凉的人都较平日少了许多。江水已漫过了她的腰际,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江水挤迫得要漂浮了起来。她似乎听到江的中央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来呀,来吧,到我这儿来吧。母亲闭上双眼,只等着江潮将她卷入江底。她想与痛苦,与背叛,与不甘心,永远的说再见。

只在这时,我的哭声让她在万念俱灰中恢复了求生的意识。孩子,那是一个孩子的哭声。声音大而无助,撕裂着她的心。她不禁回头向岸上找寻哭声的来处,只那夜的天色真的是太黑了,除了江堤外的树丛,除了那比天色更暗更黑的树丛,她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哭声分明是从那里传来的,借助着风声,一声比一声凄烈。

怕是一个走丢了的孩子吧。

她一步一步走回到了岸边上,在树丛的石头上看到了我。不,确切的说,是从装着我的竹篮中看到了我。我在竹篮里。

她说我与她有缘。就在她走近我的时候,我竟然停止了哭声,发出了小猫一样的叹息。她抱起我,在她怀里,我竟然看着她笑了。她说我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着星星一般的光亮,让她在一瞬间意识到了我或许是一个弃婴。于是,她在竹篮的红色花布底层摸到了一张纸条,虽然夜很黑,可她能看到上面粗略的写着我为何被丢弃的原因。原来,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我是他们生下的第三个女儿,为了躲避计生办的追查,我的亲生母亲从乡下躲到这个城市郊区的亲戚家生下了我。原本指望这次能为他们生下一个男孩,可天不遂人愿,我还是女婴。

几经犹豫,在我满一百天的时候,母亲还是决定将我丢下了。她在纸条上还写着,盼着我能在城里的一个好人家里过上幸福的生活,不要象她一样,一辈子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只为了可以生一个儿子养老。

母亲哭了。不,是我的养母哭了。其实,她也是一个乡下女人啊,为了可以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生活,她和他,双双逃避家中长辈替他们定下的媒约之婚,来到了这个城市,靠着她的缝纫手艺过生活。他则帮她照看着缝纫店铺,与她双宿双栖。很恩爱。

或许是他们的感情太好了,连天也嫉妒吧,结婚多年竟然一直没有孩子。起初,他是无所谓的,可是,后来,后来身边朋友们的孩子可以上街打酱油了,再后来,可以背着书包上学了,他的心无法平静了。她也一样。

其实,她一直在心里想着要不要与他分开的,因为他是那么的喜欢孩子。看着他抱着别人家的孩子不舍得放手的样子,她的心在哭啊。她其实真的是不想拖累他的。

可是,这天,他带着一个女人来到了他们的小店铺。他半天没说话,低着头。那女人也没说。她明白了。她那么敏感,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决定成全他们。

天好黑啊,天好大啊,可是怎么就没有她的藏身之地呢?不知怎么,她走到了他们最初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偶尔会散步的江边。许多年没来了,生活压迫得他们都没有时间来看看这个城市的江景。她有些不认得这地方了。

就在她决定选择随江水而去的时候,我的哭声留住了她。她抱着我,对我说,就让我们相依为命吧,我的草儿。

于是,我成了她的女儿。她叫我草儿。

母亲很爱我。任谁看了都不会怀疑我不是她亲生的,我长得太像她了。

我常常是在她踩着缝纫机的哒哒声中进入梦乡的。母亲担心我怕黑,也不想浪费电,她的缝纫机就摆在我们的床前,我坐在床上,翻看着小人书,不识字,就看那上面的人物画,也会问她有些字怎么念。母亲总是轻声的教会我那些字的读音和字义,我简直是有些崇拜她了。

我没上过幼儿园,因为我是这个城市的黑户,我没有户口。母亲担心我被人瞧不起,于是,她总是在早上将我带到她做裁缝的店铺里,天黑之时再将我带回家,不让我离开她。那时的我是并不知道这些的,我反而很开心,能够天天和母亲在一起,不用被关在幼儿园里,不用和其他的小朋友那样,哭红了鼻子也要被送去那里关着,我觉得我真幸福啊。

只到有一天,一个来母亲店里做衣裳的阿姨对母亲说,你女儿长得真好看呀,真像你。说得小小的我羞红了脸。

这时,一个跟着她的母亲来店里做衣裳的女孩子说:“才不是呐,她不是她妈妈亲生的,她是捡来的,她的名字都叫做草儿,草一样的。”说完,那女孩子对我做了一个不服气的鬼脸,瘦削的小脸挤成了核桃仁,还扬起她稀拉拉的黄毛脑袋对我眨巴着小眼睛,吐着舌头。

我惊呆了。从来没有想过我会不是母亲亲生的孩子。我看着那女孩子说:“不是的,我是我妈妈亲生的。真的是。”

母亲也呆了,但她很快的就笑了,并对那小孩说:“米娜,草儿是我亲生的呀,你怎么说她不是我亲生的呢?”

我放心了,原来我是母亲亲生的小孩,我不是捡来的。我开心的对那个叫做米娜的女孩子嘟起了嘴,皱起了我的小鼻子。

“看来俗话说得没错,真是吃谁家的饭,长得就像谁家的人,草儿和你还真是长得像啊!”那女孩的母亲适时的做起了她女儿的后盾。

母亲沉默了。大概她是知道母亲过去的一些事情的。

那以后,我看到母亲经常去派出所,回来后便看着某处发呆。我知道母亲不快乐了,我想母亲会不会是因为我才这样的呀。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沉默了起来。

有一天,母亲拿着一个红本子回了家。她指着红本子上的一页纸对我说:“草儿,你有名字了,以后你就叫做章青萝。你看,在这里,这就是你的名字。”

母亲抱起我,在我脸上使劲的亲了一下,我知道了,原来我有名字就会让母亲快乐。可我不认得字啊,那样,会不会又让母亲伤心啊?于是,我对母亲说:“妈妈,我什么时候可以上学呀?我想学认字。”

母亲说:“快了,下个月的月底,我就带你去学校报名上学啊。”

那天,母亲给我扎了两根冲天的羊角辫,我开心的一摇一摆地牵着母亲的手去学校里报名。正巧,遇上了那对母女。那小黄毛对我眨巴着她的小眼睛,吐着舌头。

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有些怕她,我躲在母亲身后,没敢看她。

我们被分在了同一个班上。我暗暗下定决心,成绩一定要比她好,不能让她瞧不起我,也不能让母亲伤心。

果然,我的成绩一直很优秀,她则很普通。我年年被评为班上的三好学生。我真的成为了母亲的骄傲。

大学毕业以后,我被分在了邮政局。报到那天,我又遇见了米娜,她也分到了那里。

我被分到营业处,在储汇班组做了一名营业员。米娜则被分到了机关的科室,做了一名科员。

储汇班的班长姓白,是一个略胖的中年女人。她看着我说:“你的父母在哪个单位工作啊?”

我答:“我只有母亲,她开了一家缝纫店,没有工作单位的。”

她哦了一声,将我重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说:“一个裁缝的女儿,怪不得穿得花枝招展的。”

我看了看我身上的白衬衣,蓝布裙,不明白她说的花枝招展指的是什么,但我没有做声。我知道生活的艰辛,我要忍着,我要让母亲不再做裁缝,我要让她有一个安稳的晚年。所以,我得忍着。

她接着说:“你以后就专门上汇兑吧,储蓄工作是需要责任心非常强的人才能胜任的。你刚分来,业务不熟,先从简单的事情做起吧。”

于是,我成了一名专职的汇兑营业员。我很热爱我的工作,每天上早班之前,我都将班组的卫生全部打扫一遍,才开始我一个上午的工作。

一次,一个用户来取稿费。那时的窗口是开在玻璃上的。我接过他递给我的证明,上面写着汇款单上的笔名与这个叫做夏家君的人是同一个人,看完之后,我在汇款单的反面抄完了他的身份证号,示意他签上他的名字,我便将他的稿费兑付给了他。

“钱给错了。”我听到他对我说。

我抬起头,看到了一张带着眼镜的脸,稍显清瘦,镜片后的双眸幽深如釉。我有些心慌,急急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知道,我的脸一定是红透了。因为,我感到脸上在一阵阵发热,一直热到耳根后。

正猜测着少付了多少钱时,他却伸手将我多付给他的稿费退给了我。我看着他的手,没敢看他的眼睛,我将钱接过来,轻声说了声谢谢,那声谢怕只有我自己才能够听见。我再次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对我挥了下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无法再忘记这个人。

晚上回到家,和母亲吃饭的时候,我发着愣。母亲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说:“没呐,只是今天我将别人来取款的钱多给了。”

“那怎么办?是不是要赔啊?”母亲问。

“不用的,那人退给我了。”我看着母亲愈见苍白消瘦的脸,说。

她笑了:“还是好人多。”

我嗯了一声,没敢告诉母亲我对那人的感觉。那种感觉,说不清,只想起他看着我时的眼神,心尖上就会涌起一股暖意,让我想微笑。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让母亲关了裁缝铺子,专心在家里安享晚年。

上班的时间久了,我发觉,那个退我稿费的名叫夏家君的人总是来邮局兑付稿费。每次来的时候,柜台前等候办理业务的人都不多,有时就只有他一个人。我想,或许是他有意在人少的时候来的吧。我一直觉得,排队等候办理业务是一件辛苦的事。所以,在替用户办理业务的时候,总是尽我最快的速度办好办完,以免他们长时间等候,浪费时间。

他来的时候,我再也不会仔细看他出示的证明了,只将证明叠好放入汇款单里,也不看他的身份证,我很熟练地在汇款单反面写上他的身份证号,以一种很快的速度办理完他兑付汇款的业务,然后对他傻傻的笑着。他也是一样,只看着我笑。他的眼睛真清亮呀,在镜片后闪着烁烁的光。

我也不明白,一向对数字不敏感的我,怎么会那么快的就记住了他的身份证号。

有一天,他又来了。窗口前只他一个人。我以为他要取稿费,便早早的将手伸在了柜台上等待他给我汇款单,但他只给了我一张小纸条。我的心一慌,心跳加速,感觉到他要对我说什么了。

果然,纸条上写着:你有男朋友吗?

我摇头,心跳得更快了。

他又给了我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下班后我在门口等你,好不好?

我点头,我都能听到心跳的声响了。敲得如同鼓声咚咚。

他微红着脸向我挥挥手走了。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一直看着他走到了大厅门外的拐角处。他的背影真好看啊,清瘦,颀长而挺拔。

我想我一定是太贪恋他的背影了,以至于白班长用一种很怪异而探究的神情看了我多时,我竟然一无所知。只她的眼神太犀利,犀利到我终于发觉到了她眼中的异常与不屑。我知道,她一直对我充满了敌意,至于因由是什么,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虽然在她面前,我一直很小心,但也只是徒劳而已。她依然故我的在言语上对我冷嘲热讽,说得最多的就是我的业务做得如何不精,我如何的蠢笨。虽然我当班的时候,在柜台前办理业务的用户排长队的现象并不多见,虽然我私底下在交接班的登记簿上,查看到了我办理业务的笔数远远超过了其他同事。

但,她就象是,从来没有看到这一切。

下班的时间终于到了。我看到了他等在大厅门外的背影,他正在和什么人说着话。按捺住忐忑了一个下午的心,等邮政营业那边的同事都走光了之后,我在更衣室的镜子前看了看我的脸,才和值夜班的大伯说了声再见,出了大门来到他身后,等着他发现我。

和他说话的男人正好面朝着我站立的方向,见我看着他们站着不动,狐疑的多看了我几眼之后,明白了我在等谁。于是,那人朝他使了个眼色,说:“你女朋友?”

他回头,见我正看着他笑,他对那人说:“嗯,是的。”

我想我一定是默认了他的话,也或许就这是我想要听到的话吧。

那天,他送我回了家。我们没有坐公交车,而是一路走着回去的。平日里话语不多的我,竟然和他有着说不完的话,三站路的路程很快就到了。回到家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我这才想起母亲在家里等着我吃晚饭。

从那以后,他每天骑着他的自行车来接我上下班。我上的是早中班的工作制,早班上到中午十二点半,中班则从十二点半上到下午七点,因为夏季的中班要比冬季长一个小时。

在我上中班的时候,我习惯每次早到半个小时接同事的班,我担心同事回家晚了会饿着。我不再让母亲等我回家吃饭,我总是让她先吃别等我,可是,母亲依然如往常那样的等着我,我多晚回家,她就多晚和我一起吃。

那个夏天走得真快。很快的,秋就来了。

母亲的身体愈发虚弱了。我让她不要再做家务事了,好好保养身体,家里的事留着我在家时做,她嘴上答应着,可等我回到家,所有的事她已全部做好,我总是插不上手。知道她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心疼我,不舍得我劳累。对母亲的愧疚愈来愈深重,这种感觉缠夹着我无法心安的与他呆在一起,我常常在心里记挂着母亲。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也知道了我原是母亲在江堤上捡来的孩子,便坚持着要来我家。

他说要好好对我,要象母亲爱我一样的爱着我。

我不晓得上天何以会待我如此优厚,让我有了一个疼爱我的母亲以后,还要让我遇到一个我如此深爱的人,并且,他也爱我。有了他们的爱,别人怎么对我都不重要了。我不再为了白班长对我的冷言冷语而悄悄难过了,我可以坦然的迎视着她的眼睛,看她如何将那些话说完,这倒让她对我有了几分惧意,当着我的面,那些刻薄的话说得少了些。我知道,她从当面挖苦转为地下攻击了,还会找一些莫名的理由扣发我的奖金。我不在乎,想怎么说就说去,想怎么做那也是她的事,我只要做好我份内的事,对得起单位里付给我的工资就行了。

我的心被幸福填得满满的,再也没有一丝的缝隙去想那些与我无关之人的任何事。

母亲很喜欢他。我们家的饭桌上总是会多一两道他喜欢吃的菜肴。他爱吃菜心炒香菇,爱吃青椒炒牛肉还有各种鱼类,母亲总是能够变换着花样将饭桌上的菜弄得香喷喷的,引诱着我们的食欲。看着我们抢着将菜饭吃得一扫光,母亲笑得很开心。只她吃得很少。

有次他在厨房里洗碗,我粘在他身边看着他洗。他说:“明天早上我带阿姨去医院检查一下,要是你下班的时候没看到我,就自己回家好不好?”

“我也要去。”我说。

他点了一下我的鼻子,将手中的水点在我的鼻尖上,说:“你敢旷工啊,胆子不小。”

我笑着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在那里擦试鼻尖上的水珠,他的肩膀好温暖哦。我假装无可奈何的说:“好吧,我就暂时做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小鸟吧。”

我不知道,母亲的病原来已经很严重了。我以为就象她自己说的一样,她只是身体差,需要的是好好休养。我一直以为她会陪着我一辈子,生与死对于我来说,还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而已。

果然,第二天中午下班,家君没有来接我。回到家,一阵菜心炒香菇的清甜味道直扑而来。客厅里没见他,原来他在厨房里炒菜,母亲在边上打下手。我从母亲身后抱住她的腰,闻着她头发上的香味说:“好香呀。”逗得母亲说:“傻草儿,饿了吧。洗手去,一会儿开饭了啊,”

我嗯了一声,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正转头看着我笑,只我觉得他的笑容很牵强,似有话要对我说。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那间席卷而来,我忽然意识到,母亲得的或许不是小病了。

趁着母亲端菜出去的空隙,我低声问他检查的结果如何,他说结果还没出来,但是那位看病的熟医生说,初步怀疑是肺癌,只不太确定。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癌这个字眼太可怕,对于我来说,它代表的就是死亡和诀别。我要失去母亲了。那一瞬间,我觉得心有被掏空的感觉。他将我揽入怀中,脸轻轻挨着我的脸,他温热的唇吸着我的眼泪,那么小心翼冀。只悲伤让我忘记了那其实是我们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我觉得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

我要失去母亲了。

这个念头如魔一般一直在我心里鸣叫,端着饭碗,我毫无食欲,只说家君炒的菜真好吃,让母亲多吃些。晚上,挨着母亲睡下,听她微弱的呼吸声传来,我知道她睡着了。转过身,悄悄擦试奔涌不止的泪水,枕下一片冰湿。

母亲体检的结果出来了,果然是肺癌。已到了晚期。

无法瞒她了。因为肿瘤医院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样的病人才会住进去的。只母亲住了几天,就要求出院,任我与家君和医生怎么挽留也无济于事。

我说:“妈,不用担心钱,我就是卖了房子也要给你治病。”家君也说:“阿姨,你放心治病吧,我能想办法筹到钱,不会让青萝无家可归的。”

母亲摇头,她说话的语气细微而坚定:“我知道这种病到了晚期是治不好的,你们看看这医院里的病人,开刀,化疗,都痛苦成什么样子了,不也是一天之内就要去那边好几个么?没有用的,你们忍心看着我遭受这样的痛苦和折磨么?”

我强忍着眼泪,无法说出一句话,我知道,那个叫做生离死别的恶魔要来了。

给母亲办好了出院手续,我去单位里上中班。刚一接完班,就有一个穿着军装的士兵拿着一张汇款单来取款。我照例接了过来,并问他要士兵证。他给了我,我一看,那上面的名字与汇款单上收款人的名字有一字之别。士兵证上的名字叫王鸿兵,可汇款单上收款人的名字却是王红兵。于是,我告诉他,名字不符是不可以取款的,但是可以去部队里开张证明来,证明王红兵与王鸿兵是同一人,就可以取款了。

说来也怪,他马上递给了我一张开好的证明,只证明上简单的写着,该汇款的收款人为王红兵,是某连几班的士兵,便再无其它的注明。

这样一来,这个叫做王鸿兵的人肯定是不可以取这笔钱了。于是,我告诉他,证明开错了,不能说明王鸿兵就是取款人。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去了信函窗口。我以为,他寄完信就会回部队重新开一张证明来取款的,便没再注意这人,继续替其他的用户办理业务了。

不觉间,一个中午的时间过去了,白班长来了。她上的是我们通常说的干部班,也就是长白班。她照例翻看了下交接班登记簿,正好,电话铃响了。只听她接了电话之后,一个劲地嗯嗯,我想,电话那端的人,或许是上面的领导吧,也或许是那些所谓的有来头的人,只有在那样的人面前她才会如此乖顺和谦恭的。

“章青萝,你过来一下。”我听她喊我,于是,我办完了手头上的业务以后,去了她的办公桌前。

“有用户投诉你了,说你态度恶劣,你怎么回事?”她横着脸,一付公事公办,严惩不贷的模样。

我说:“没有啊,一个中午都没有用户吵闹,真的。”

“什么蒸的煮的。”她极为不耐烦的说:“一会儿经营服务科有人要下来调查这事,你好好反省一下,不要狡辩,我不是男的,不吃你这套。”

我不晓得这事与她是不是男人有什么关系,可我听出了她的话外音,那就是,不要自以为有几分姿色,要我收敛着点。虽然我知道我是美丽的,虽然我从来没有因为长相而生出任何的骄纵之心,只她这么说着的时候,我还是无话可说。

正好,有用户在窗口喊着要一张汇款单,我借故离开了,坐回了我的台席前。不想和她做无谓的争执,我没有在替她打工,我只在心里这样想着。

快五点的时候,米娜从邮政班的通道里向我们储汇班的方向走来了。白班长赶紧迎上去开了门,并连声说:“欢迎领导来检查工作,欢迎,欢迎,请一定要对我们的工作提出宝贵的指导意见,我一定会加大督察力度,让那些恶习气得到根本的扭转。”

米娜带着一身浓香进来了,她的笑声很灿烂:“哪里呀,我们局里谁不晓得白班长的工作做得无可挑剔呀,年年被评为市里的三八红旗手的班组会差到哪里去呀,我只是来受理一桩用户的投诉的。本来上班的时候就要来,可是事情太多了,都处理不完,一直忙到现在才有空来的,都过了下班时间了,害得白班长也耽误了下班时间,真是过意不去,还请白班长协助我一下哦。”

其实白班的下班时间过了十月一号就被调整为五点,离下班时间还有十多分钟,不晓得她们说的下班时间过了指的是什么,或许是她们早就习惯了提前一刻钟下班吧,这在局里的特殊层里已经是不成文的规定了。

“章青萝,过来一下。”白班长用她尖锐的声音喊我去她的办公桌前。米娜已经坐在白班长平时办公的座位上了,她则站在一旁恭候着。这个时候,上储蓄班的同事已经将钱款送入局院子里的金库锁了起来,她们相继下班回去了。其实我知道,让我上专职汇兑营业员,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汇兑台席下班晚,她们不愿意那么晚还没下班。每天这个时候,不大的班组里就只我一个人,我倒乐得清静。

“章青萝,说说你对待用户的恶劣行为吧。不满意自己的工作可以申请调换岗位,我们这里庙小,留不住你这样的菩萨。”白班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那就是,她说的话,是也是,不是也是。虽然我从来没有眼高手低过,我一直知道我有多大能力就办多大的事,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无谓的妄想。

我没出声,因为我不晓得是因为什么,有人会投诉我,我没有想到是中午的那件事情。

米娜抬手制止了白班长欲接着说下去的话,看了我一眼,不急不徐的说:“章青萝,白班长是一个办事很认真的人,为了工作,她向来不怕得罪人。但我们是同学,又从小就认识,有了这层关系,你说我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才好呢?我很为难啊!”

我迎视着米娜那双精心画过的妙目,问:“我想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有人投诉我。”

“天了,你竟然不知道?”米娜睁大眼睛,夸张的发出一声惊呼。

“章青萝,你就是什么态度,凭你对上面派来调查这件事的领导说话的语气,就可以断定你对用户的态度有多么恶劣。”白班长适时说话了,她以为她替米娜解了围,脸上浮现出一种胜利者的微笑。

还好,这个时候有不少下班以后的用户取汇款来了,我借故没再理会她们,只安心的办理我的业务,等着我的家君来接我下班。家里,母亲还在等我回家呢。

她们俩人不时的在交谈着什么,我想,对于白班长来说,这真是一个接触上层的大好时机。我在心里轻笑着,叹了口气。人呐,人与人之间是多么的不同啊。

忙起来的时候,时间过得是很快的,没多久,已五点半了,窗口前的用户少了,白班长又喊我过去。我看了一眼唯一一位趴在窗口前填写汇款单的用户,估计他还有一会儿才能填好单式,便站起身来到她们面前,听候她们发落,我不想再做任何解释了,我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句话的真正意义。我只是一个普通员工,我要生活,我得忍着。

“你记得一个叫做王鸿兵的士兵么?是他打电话投诉你的。”终于,米娜说出了那人的名字。我在心里想了想,想起了那人。可我不明白我错在了哪里,我没出声,听她继续说下去。

“他说,他先来取款的时候,营业员只说让他回部队开个证明,证明他是李红兵就可以来取款了,并没有告诉他要写明两人是同一个人。可是,当他开好证明再次来取款的时候,却被告知证明开得不对,害得他为了取一笔汇款而来往邮局多次。”米娜看着我,依然是拿捏着不急不徐的腔调说着,与她以前说话时的机关枪方式已经有着鲜明的不同。

我明白了,那位士兵要投诉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在我前面上早班的同事,但我没有说。我没有心情去和她们解释什么,也明白如果我说出了同事以后的后果是什么,我的日子将会更加的难过。我继续沉默着。

我发觉米娜看着大厅的眼神有一些儿迷离,好象是在看着什么东西发呆。刚好,那位填好汇款单的用户在窗口前喊,汇款了,我转身过去的时候,看到家君正站在大厅里对着我微笑。我真迷恋他的笑容啊,那么温暖,可以让我在一瞬间忘记所有的伤心事,满心满眼里就只有他了。

“夏家君。”我听到米娜在喊家君的名字,我有一些儿诧异,原来他们认识。

米娜站在已经下班回家后的同事工作的柜台前,喊着家君的名字,并兴奋地挥着手。家君走到她面前,对她说:“怎么你在这儿啊,你也在这里上班?”

“不是的,不是的,我在二楼的经营服务科,分管局里的服务工作,我是专门下来调查一桩用户投诉的。”说完,她朝我看了看,示意家君被用户投诉的人就是我。我没看他们,但我可以知道米娜看我时的不屑和鄙夷。

“你弄错了吧,米娜,青萝怎么可能会被用户投诉呢?”家君不容置疑的说出这样的话时,一阵暖流瞬那间涌入我的心里,我只想哭。我怕眼泪流下来,于是我强忍着不去看他们,只专心的给用户办理业务。

“没有啊,是真的呀,真的是用户打电话投诉的。怎么,你认得她么?”米娜嘟起嘴,以一付受了委屈的口气对家君说着。

“当然了,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怎么会不认得她呢?”家君这样回答她的时候,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那,那夏伯伯和王阿姨同意你们交往么?”米娜依然追问着。

“为什么不同意?”家君反问了米娜一声,问得米娜无话可说,但很快的,她就对家君说:“那好,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放她一马,不公事公办了。本来嘛,我一直提倡大事讲原则,小事讲感情啊。再说了,青萝和我还是同学哪,我们是相互看着彼此长大的。”她的声音很快的体现出了无限的轻快和俏皮。我听她转身对白班长说:“白班长,或许这件事真的是一个误会,我看,我们还是不要追究了吧,行不行啊?”

白班长一迭声的说好,并问她:“你朋友?”她在向米娜打探着家君。米娜说:“是啊,谁让我们两家是世交呐。白班长,谢谢你啦!我请你喝茶吧现在。”白班长受宠若惊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哪里,哪里,耽搁了你那么久,还是我请你吧!”

她们俩人客套的推拉着,最后与我和家君道别后离开了。终于清静了,只有我和家君俩人了。我流着眼泪看着他笑,他将手伸进窗口来,点我的鼻子,替我擦试眼泪,并将眼泪送到他的口中,故意发出怪叫:“好咸啊,我掉海里了。”可我觉得,我掉蜜罐里了,那么甜,那么甜。

接下来,白班长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起初,我以为只是家君和米娜认得的原因,后来,一个同事对我说,你真本事啊,找了市委书记的儿子谈恋爱。我以为我听错了,与家君交往几个月以来,我从未问及过他家里的事,只知道他在文化局上班,其它的概无所知。看着我一无所知的表情,同事拍着我的头说,装样啊,你。

我有些犹疑了。我从未想到过要攀越权贵,我只想和心爱的人,还有母亲,不离不弃,相守到老。还有,家君从未带我去和他的家人见面,就足以说明他也在迟疑,或是他正在努力的做他父母的工作。我承认,从小我就是一个心思慎密的人,遇事总是考虑得太多,却疏于表达。看似平静的外表下,翻涌着的,其实是一颗奔腾着千军万马的心。

下班时间到了,家君已经站在大厅里等我了。我想好了许多开场白,想问他的家事,可又都被我一一否定了。

家君见我满腹心事的样子,打趣的说:“草儿,怎么了,掉钱了?”他学着母亲喊我名字的口气这么说着的时候,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他是谁,也无论他是穷或是富有,我只知道,我爱他。

我挽起他的手:“是呀,怎么办啊,我这个月算是白做了。”我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斜睨着他说。

“不是你白做了,而是我,我好可怜啊,找了个赔钱的女孩子。”他故意这么说着,并眨着眼睛,皱着鼻子,对我嘟着嘴,笑得像只大猩猩。

要我如何才能不爱你呢,我的宝。看着他的样子,我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着。幸福的感觉将我的心融化得如同蜜糖一样甜。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家君在家政服务处替母亲找了一个看护,因为我和他都要上班,不能全天陪着她。想着母亲有一天终要离我而去,我的心,好痛。我陷入了无尽的患得患失中。我常常会看着家君说:“我们送母亲去医院里将肿瘤切除了吧。”于是,家君就会和我一起来到母亲面前,劝说她去医院里接受治疗,不要担心钱,他能有办法筹到钱。我也说,我还年轻,只要她能陪着我,我会努力的赚很多钱来养活她。只母亲坚持着不肯。有次,我终于忍不住,在母亲与家君面前放声大哭起来,我觉得我又一次要成为一个孤儿了,我将再一次被母亲抛弃,只这一次,是与我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的另一个母亲。

可是,母亲的态度依然坚决,她说她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的离开这个世界,不想和医院里那些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一样,还要带着满身地伤痕走。我沉默了,我也听说过做化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也亲眼目睹过那些与母亲一边说着话就一边离开这个世界的病友,我也不想母亲再去遭受那样的心灵折磨。可是,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想放弃,不去努力,又怎么可能知道有没有回天的事情发生呢。

我想要奇迹,我想要母亲活着。

于是,夜里,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去路边的电话亭里拨通了医院里的急救电话,没有多久,医院里的救护车就开来了,他们敲响了我们家的门。

只这一次,哭的人不是我而是母亲。从我记事时起,就从未见到母亲哭过。我害怕了,更多的却是难过。我其实是知道的,母亲不舍得花钱,癌症病人所需的花费不是我们这样的家庭能够承受得起的。母亲没有固定的工作,也就决定了她没有医疗保险,任何的费用都只能自己掏,母亲是不想拖累我啊。可她就是不说,她只说她怕住医院,怕做手术,怕化疗。

这样僵持着,医院里的人叹息着走了。我想,不用我说,他们只要向我的家里看一眼,也能知道,我的家里是一种什么经济状况。他们并没有向我收取传说中的上门费。

我搂着母亲睡。以为她睡着了,我哭了。

母亲伸出手,摸着我的脸说:“草儿,妈也不舍得离开你啊,可是生老病死是谁也不能避免的事,不要难过,你不是还有家君么?他很爱你的,不是么?”

家君?我的脑中灵光一闪,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我竟然对母亲说:“妈,家君家里有钱的,他爸爸是市委书记,他会替你想办法的。”

“草儿,听妈一句话好么?”母亲的声音在暗夜里传来,轻得如同一声叹息。我嗯了一声,不晓得她要对我说什么。

“永远不要指望别人的东西,别人的东西再好,也只是别人的。靠自己的双手努力挣来的才是属于自己的,用得也安心,不用觉得亏欠了别人什么。你说,对不对啊?”我无言以对。我其实是知道这些的,我其实也是一直这么要求自己的,可是,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了?

天空很快的就泛白了,天亮了。一夜没睡,我起身给母亲弄好早点,急匆匆地去上班。一天的生活又开始了。

中午,家君来接我,对说我,他的父母想要见我。我有些害怕了起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昨晚我的那个龌龊的想法么?我没敢答应,只在心里想着要不要去。

家君变魔术般地从身后拿出一条灰绿色的围巾来。他替我围在了肩膀上,说:“嗯,真好看,这样才像是一株绿萝啊。”我在心里动摇了,决定晚上跟他一起去他家里,见他的父母。

到了家,家政阿姨早早的就将饭菜端在了饭桌上,母亲竟然可以坐着等我们回家一起吃饭了。我好高兴啊,我的母亲,她的身体好些了,或许医生的诊断只是一个错误,我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的时候,欢喜得差点流下了眼泪。

因为是星期天,家君不用上班,我们陪着母亲去江边散步。母亲坐在一块石头上,抚摸着,眼里满是柔情。虽然秋阳很暖,但江风还是大,母亲有些受不住了,我们赶紧打的回了家。

晚上,看着母亲吃过晚饭之后,家君骑着自行车带我去了他家。

他家的房子比我家大多了,家俱的颜色很沉稳,是那种深板栗色。木质地板的颜色也很深,让人觉得很厚重安稳。家君的父亲本来是坐在沙发上的,看到我进来,便站起身看着我笑,没有一点架子,让我放松了许多。只没看到他的母亲。

他父亲让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并让家君给我倒茶。家君应着,朝我皱着鼻子,假装一付生气的模样。我知道,他其实是在向我炫耀,看,我爸爸对你多好,还让我做你的佣人。我低下头,心里感叹着自己的世侩和多疑。

我喝着茶,听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青萝。他说可是“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里的青萝二字,我说是的。他笑着点头,又问我多大了,我说二十二,他哦了声,说比家君小了五岁,还好。

他继续问:“听家君说你喜欢看书,还能写不错的文章,是不是啊?”我的脸刹那间通红,我看了家君一眼,他对我眨着眼睛,坏坏的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他父亲撒谎,我喜欢看书是真的,但我真的从未写过什么不错的文章,只是闲来时的信手涂鸦而已,也并没有给他看过。我的字,对他还是一个秘密。

我的心里有些微的失落。忽然间觉得我在家君的心里其实是一无长处的,他为了怕他的父亲看不起我,才编了一个这样的谎言来欺骗他。

于是,我坦然的迎视着家君父亲的眼睛,回答道:“没有,喜欢看书是真的,但没有能够写得一手不错的文章。”

家君的父亲笑了,显然,他并不在意我能不能写什么文章。我能看出来他很欣赏我的坦然。

这时,从门外冲进一只小狗来,纯白色的,两只耳朵很长很大,可能是宠物狗之类的吧。我不能确定是什么品种,因为我是养不起这样的狗狗的。那小宠物径直冲到我面前来,对我发出低吠声,显然它并不欢迎我。

我其实是很怕这样的狗的,因为不晓得如何与它们交流。但我不怕那些对我友善的狗们。家君和他的父亲及时制止了狗狗对我的敌意。

“哎呀,小白不欢迎我们家的客人啊!怎么可以这样呢,太不象话了。”这时,一个操着一口纯正普通话的女音从门口处传来。我只看一眼就能猜到她一定是家君的母亲。因为家君同她长得太像了,特别是一双眼睛。只她有些微的胖,有着一种人们常说的福态。我想起了母亲,我可怜的母亲。母亲的瘦正好同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空气中有了股不同寻常的味道。我站起身,说了声阿姨好,但她没理会我,只用一双眼睛将我从头到脚的打量着,仿佛我是一件待价而估的商品。

“妈,你这样看着青萝做什么?”家君有些不高兴了,冲着他母亲说。

“哦,我是看她还算清秀,所以多看了两眼啊。”她于是笑着招呼我坐下说话。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此时的我如同一只刺猬,看似安静,实则是一身的刺,只待攻击者向我袭来之时,我便会予以不自觉的还击。

她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是邮局的营业员。

于是她又问我认不认得米娜,我说认得。她说米娜是在邮政局的机关里工作的,从小就很优秀。我没吭声,说实话,对于米娜,我不想多说什么。她见我没说话,便继续问我父母多大年龄。我回答说,我没有父亲,是在母亲的照顾下长大的,并对她说出了我母亲的年龄。她又问我的母亲是从事什么职业的。我刚想回答,家君就对他母亲说:“妈,你查户口啊?”

她很宽容的看着她的宝贝儿子,以一种很慈爱的口气说:“傻小子,妈还不是怕你吃亏上当啊。”

“我能上什么当,青萝很好,你就不要再操心了。你看上的那些女孩子,我一个也看不上。”听家君这么说时,我才知道,原来,家君的母亲一直在替他寻找另一半,难怪我能感觉得到她对我的敌意。

于是,我看着她的眼睛,说:“阿姨,我的母亲没有工作,我是靠她做缝纫手艺养大的。”

我看到家君母亲的嘴巴张得老大。她抬头看了看家君的父亲,又看看家君,突然说她头疼,她要进房里去了。

她起身进去的时候,她养的宠物狗依然对我轻吠了两声,便颠颠地随着它的主人走了。

空气中的气氛紧张得逼仄迫人,可我已经无所谓了。从来没有一刻让我如此深刻的体会到,“靠自己的双手努力挣来的才是属于自己的”这句话的含义,是这么的发人自省。我明白了想要被人看得起,首先就得让自身强大。

家君的父亲尴尬的解着围,说:“他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过两天就会好的,我们吃饭吧,不等她了。”

菜很丰盛,只在我们吃完饭以后,还是满桌的菜,几乎就象是没人吃过一样。我知道,他们其实也是和我一样,心情沉重,并无食欲。

家君送我回家,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搂着他的腰,眼泪一直往下掉,掉在风里,随风一起飘逝。我知道,我要失去他了。我知道。

到家了,家君要送我上楼,我没让。他忽然一把抱住我,说他爱我,说他一定会好好待我。我笑着说,嗯,我知道的,只天太晚了,早些回家吧,秋凉了,不要冻着。

我看着家君骑车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才一步一步地上楼,发觉原来四楼是这么高的,总也上不完。

进了家门,母亲并没有睡,原来她在等我回家。

我想她一定是猜到了什么,因为母亲看到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是妈拖累了你。”

我的心象是掉进了冰窟里,我大声说:“不是的,妈,和你没关系。”

我问她饿了没,我说我饿了,想吃点东西,问她想吃什么。

母亲说,她想吃面条,问我想不想。我想说哦,我想吃妈下的面条,可好吃了,还要加一点小白菜。

第二天是星期一,我上中班。一到单位里我就觉得有些异样,白班长竟然破天荒的在十二点的时候还没下班。她煞有介事的将我叫到她的办公桌前,对我说:“你知不知道市委夏书记的儿子和米娜在谈恋爱?”

我看着她,没吭声。

她摆出一付师长的样子说:“要认清自己有多重,破坏别人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我依然没有吭声,我想着她前些时对我的巴结劲,再看着她现在的嘴脸,心里有些想笑出声了。还有,她真的分不清谈恋爱和进入婚姻阶段其实是两回事么?原来指鹿为马与指黑为白就是针对这样的人而说的呀。我想,笑意一定是浮在了我的脸上了,不然,她也不会恼怒的对我说出了下面的话:“你只是一个裁缝的女儿,你要认清自己。”

“说完了么?如果是,我要去接班了。”我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她,胖成一陀螺,我的笑意更深了。我想,我的表情真的是恼怒她了,她竟然说:“你不要太狂了,业务不熟还要通过不光彩的手段破坏别人的婚姻,你太不自重了。”

我不想再理会她,转身去接同事的班了。我看到,那些上储蓄台席的人正看着我在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着。

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下午竟是这么的漫长。我的心在滴血。

快下班的时候,米娜来了。她很亲热的喊着我的名字,去掉了我的姓,喊我青萝。我笑着答应着,问她有事么?她说是啊,她想约我下班后在街对面的秀玉茶楼的清荷包厢里谈谈,有很重要的事告诉我,让我打电话给家君,叫他晚上下班时不要来接我,也不要告诉他是她找我。直觉告诉我要拒绝她,可鬼使神差的,我的好奇心战胜了直觉与理智,我竟然答应了。

电话接通之后,家君不肯,他一定要来接我,说他明天要出差到西藏体验生活,几个月之后才能回来。我的心很乱,我没有想到他会离开我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有一刹那间的动摇。

米娜看出我神色中的异样,使劲对我摇头。于是,我骗他说,晚上单位里要开会。他信了,因为单位里经常会在晚上组织职工开会的。他说,那他等我开完会再来接我回家。

看我挂了电话,米娜离开了。

可我没有办法告诉母亲我要晚些回家,因为家里就没有安装电话。我想,看米娜说什么吧,说完了我再打电话给家君让他别来接我,我赶紧回家好了。

下班后竟然下起了雨来。我没带伞,便快步跑着去了秀玉。因为从来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我一进门,便被七零八落散漫着的休闲情调弄得找不着北了。这里从来不是我来的地方,我没有多余的钱来这里消费,每次也只是路过时,看到这里即使是白天也会点着微弱的灯火,那么奢蘼。见我站着发愣,服务小姐礼貌的向我走来,问我是否有约还是一个人。我说有约的,在清荷包厢里。她略一迟疑,还是将我带去了那里。

我站在门口,想着要不要进去,才发觉门原是虚掩着的,并未关上,有暗黄的灯光从那里透出来。正准备伸手推门——

那一瞬间我的心底一片空白,我,见到,米娜,在家君怀里,哭着……

有服务生端着盘子与我无意中相撞,他向我道歉的声音惊醒了我,我,转身而去。

我往回家的方向跑着。深秋的雨,好冷。冰冰地打在脸上,已分不清是否只是雨。

我跑着,只想快些回家。

上了楼。我站在家门口,发觉已是全身湿透,头发上滴下来的水珠在脸上流淌着,我以为是泪水,可我擦了还有,怎么也擦不完。原来,真的是泪水啊。

终于可以让自己面带着微笑进家门了。可是,当我打开门,却没有发现母亲坐在家里等我。我快步冲进卧室,母亲和衣躺在床沿上,似是睡着了。我轻舒了一口气,给母亲拉开棉被,盖在她身上,便悄悄打开衣柜,换下了一身湿衣。

坐在床沿上,看着母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我的心里也下起雨来。

渐渐的,天色已经暗到让屋里看不到一点光亮,可我不想开灯。只这时候,门外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我知道,家君来了。

我起身开了门,他进门的时候,带进来一身的寒气。天是真的冷了。

他说:“怎么没等我接你就回来了,我等了好久,都没见有人出来,才想到你们可能早就开完会了,是吧?”我没说话,只示意他说话小声些。

他接着说:“小坏蛋,你再这样,我不饶你。”他对我皱着鼻子,大猩猩一样。

不知怎么,我的心里涌起一股心酸来。我不过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女孩子,家君啊,你用得着这么辛苦的在我面前演戏么?为了什么呢?

“阿姨呢?睡着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他走进房里看到母亲是真睡着了,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怕惊动了她。我有一些感动,我差点忘记了在秀玉里看到的那一幕。

我问:“明天去西藏?怎么这么突然,先前都没听你说起过的。”

他说:“是啊,我也是上午下班的时候才接到通知的,真不想去。一定要在家里乖乖的啊,我会很快就回来的。”他用双手在我脸上捏着,将我的脸掰成了大鬼脸。

我点头,有泪水悄然流在了心里。

我让他快些回去,天太冷了,骑车在路上要小心。他不舍的捏着我的脸,不肯回。

母亲微弱的咳嗽声传了来,我推开他,让他快些回去。他这才不舍的开门而去。关上门,我靠在门背后,想,他为什么要骗我呢。为什么呢?

母亲是醒了,她微微睁着眼睛看着我,看得我直想流泪。她伸出枯瘦的手,想对我说什么。我用脸贴着她的脸,可我什么也没听见。

母亲微弱的呼吸让我觉得她就要离我而去了。我想喊住家君,想想他已经下了楼,想想在秀玉的那一幕,我终于还是没有。夜一点一点的深,母亲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脸色在灯光下惨白得像是一张纸。我将母亲的手贴在我的脸上,眼泪大把大把地流。突然,母亲的手动了一下,我看到母亲的眼睛正在慢慢地闭上。我大声喊着:“不要,妈,不要啊!”

可是任我怎么呼喊,母亲还是走了。我抱着母亲,大声地哭着,仿佛是世界的末日到了。不,是我的末日到了。

眼泪要流在母亲的脸上了,我赶紧用衣袖擦去,我怕我的眼泪滴在母亲的脸上,因为常听老人们说,亲人离去的时候,眼泪不可以滴在她的脸上,要不,以后就再也梦不到她了。我不要梦不到母亲,我要母亲常是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我的哭声引来了邻里们的敲门声。于是,他们忙着帮我处理母亲的后事。我突然发觉自己成了一块石头。

天还没亮,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一进门,就跪在母亲的灵柩前痛哭失声。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我麻木如石的心也不免有些动容。从他的哭诉中,我明白了,原来,原来他是母亲的前夫。不,是母亲这一生唯一的男人。我不禁看着他,发觉他的头发差不多已经全白了,是被生活逼仄成这样的么?还是他的心里一直怀着对母亲的愧疚?谁知道呢。

他来了之后,与母亲断绝了多年来往的亲戚们相继都来了。我想,是他通知他们来的吧?

做为母亲唯一的孝女,他们给我头上披上了白色的长麻。他们几乎没说话,只偶尔的,背过身去抹眼泪,和我曾经看到过的丧礼场面是如此的不同。看着他们满是风霜而沧桑的脸,我忽然在一刹那间,明白了亲生父母的苦,我终于原谅了他们,原谅了抛弃我的,亲生父母。

三天后,我去单位里。白班长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递交请假条就私自休假,要做为旷工处理,并要在全局通报批评。

我什么也没说,只将我早已写好的辞职信交给了她。这时,她才看到我手臂上的黑袖章。

她忽地就软了下来,说如果是家里出了事,可以酌情处理的,让我考虑好,别轻易就做了傻事。

我在心里暗笑着,傻事?不,我厌倦这里了,我要离开。我再也不用在她的带领下,每日于早班前虚伪的喊着那句“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的空洞口号了。那口号留着她自己带回家喊吧。我一直就很努力的工作,我不需要这样的提醒,我要做人的尊严。

我不信,这世界真的就是那些“忽悠的比敬业的更豪迈”的人的天下,我不信,天下之大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我提着简单的行李,踏上了北上的路途,我成了北漂一族。

没有母亲的敝护,我终于真切入骨的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与我以前浅层意义上的理解是多么的不同。我夹在火车站的乘客中,装成旅客在那里过夜;我也在便宜得,只要几块钱就可以住一个晚上的地下室里居住过。可是,我其实是连那几块钱,也想要省下来的啊。最后,终于在一个餐馆里找到了一份工作。

起初是做服务员,后来不知怎么,将我调到门口做了迎宾小姐,整日里穿着旗袍,对着来来往往的食客笑,说欢迎光临,欢迎下次再来。

渐渐的,我迷上了提起笔来写字。身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唯有文字可以带给我安慰。在近两年的时间里,我写了许多的散文与短篇小说,我将它们投到各个杂志社或是报社,却都是石沉大海,渺无音讯。可我并未因此而放弃写作,因为那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快乐源泉,就像一种明媚可见的天堂。那些文字间的奇巧组合,可以捕捉我闪烁不定的内心。即便有时,我在人前藏得很深。可是,文字里依然可以看到我,看到我的内心。于是,更多的时候,我便习惯安静下来,坐成一块坚硬的石,雕刻那些深深浅浅的文字。虽然,我的脸上只能看到温顺,可字里隐约有锋芒,如我的内心。

一个人的内心纵是如惊涛骇浪,再怎样惊天动地,也只能看似平静如湖面,不能率性而为。只唯有文字,可以让人做回自己。

有天晚上,一个客人许是喝醉了,他在别人的掺扶下摇摇晃晃地从我身前走过。可是这个喝醉了的人,却在我的一声欢迎下次光临的迎送声中停下了脚步。他摇晃着走到我的面前,对我喷着满口的酒气说,陪爷出去唱歌,我给你钱。说完,他从皮夹里掏出几张人民币在我面前晃着,我不觉一阵厌恶,但在这个行业工作了近两年,也知道有些人这么做并非是他本性有多坏或是别的什么,只是因为喝醉后大脑不受思维控制,酒能乱性啊。

于是,我笑着对他的朋友说,他喝醉了,请扶好他,别让他摔倒了。可是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人其实也喝得差不多了,他竟然说我们没有喝醉,我们就是要让你陪我们出去唱歌。我们有的是钱。说完,他也从他的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在我面前摇晃着。

我知道,这次我是遇到两个难缠的客人了。店里的保安正好没在门口,这两人也依旧吵嚷着不肯离开。这时,一个人走过来,拿着一个小本本对其中一个醉客一扬,说:“我是警察,跟我到公安局走一趟吧。”说来也怪,那两人的酒气一瞬间没了,人也很快的消失在酒店门口,不见了。

于是我认得了他。其实他不是什么警察,只是一个杂志社的编辑,和朋友一起来这里聚会,散席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一幕,于是他以这样的方法赶跑了那两人。

很快的,我们成了朋友。原来他常来这里吃饭,只是因为来往的客人太多,我并没有注意到他。他说他其实早就注意到我了,他说他刚看到我时,就觉得我与他所见过的女孩子不一样,有着一种少见的冷静与伶俜,虽然总是笑着,可他却可以感觉到我骨子里的傲然凛冽,蕴含着清冷的气息。

还用说什么呢,对于这样的一个男人,我觉得唯有当他是朋友,才可以对得起他对我的理解啊。我知道了他的年龄,39岁,也知道他已婚,有一个儿子,上初中,爱人在国土资源局上班。按我的想象,他的家庭一定很幸福。不过,他没提起,我也没问。

他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怎么一个女孩子不在父母身边呆着,要跑出来打工。我说我没有父母,我得吃饭。他沉默了,没再说话,只低头抽烟。不知怎么,他看到了我包里的笔记本,问我可以看不?我说可以啊,又不是日记。

他打开来看着看着,问我这是从哪里抄来的,我说是我写的。他不信,我也就没再说什么了。只我知道,他其实是信了的,但没说出来。临走,他向我要那本子,我说可以啊,喜欢就拿去吧。因为我已经买了电脑,虽然不能上网,网费贵,我不想浪费钱,可我已经将这些文字储存在了电脑里。所以,我没有犹豫,就答应将本子送给了他。

一个月之后,他拿着一本杂志给我看,我发现上面有我的一篇短篇小说,作者的名字叫做章青萝。我的名字。

从那之后,我的散文或是短篇小说总是可以登上那家杂志,我知道其实那是因为他的帮助。渐渐的,我试着将我写的稿件再次投到那些以前石沉大海的杂志社或是报社,竟然可以被那些地方接受了。

我叹息着,其中的酸苦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我离开了那家餐馆,找到一家外企公司做起了文员。工作很繁重,可工资不薄,再加上写文的小小收获,我还是不愁生活的。一晃,我离开家已经有七年了。

突然想起那条绿色围巾来。家君送我的那条绿色围巾。离家的时候,我没舍得丢掉,将之藏在箱底一起提着,让它随我北漂。

我以为只要将它藏入箱底,纵是不舍得丢弃,也会将它忘记。但我只要它在身边陪着我就好。

可是,这个冬季的寒风太过冷冽,冷得让我想起了江南的寒湿,想起了久压在箱底的绿围巾。我竟然忘了,忘了自己曾经告诉过自己一遍又一遍的话,那就是,要忘了他。我以为我将过去藏得很好,我以为只要我忍着不去提及,他的样子,他的气息,就会消失在我的记忆里,如同被抹布抹去的一片灰尘一样,轻而无形。

只在这个冬季,我又想起了他,想起了那条绿色的围巾。

于是翻箱倒柜的找,却没找着。终于丢了。

戴了那么多年黑色的围巾,几乎忘记了那一抹深深的灰绿色,曾经那样鲜亮的飞扬过我如诗的青春。是该怪自己的不小心啊,从此,再也不可能触摸到那一抹灰绿色了。隐隐的痛,如四月的潮音。我问自己,是不是,也会在某天,也会与藏在心底里不愿去想起的他,如这般的,永远的再无交集?

将翻出来的衣物一件一件叠起,一件一件放入箱里,手指无意中触摸到一堆灰旧的布料,拿在手上细看,竟然发现,原来,原来这条绿围巾竟然已经旧到让我几乎认不出它原先的模样了。原来它一直在这里,在这里陪着我,只光阴旧,年华老,老去了它原先的苍苔色。

那些灰绿的翠色开始荒芜,柔软的质地开始发硬,斑驳苍暗的花纹里藏着岁月的皱纹。

原来,这一抹灰绿色是那么的经不起时光的来回穿梭呀。连绿都要筋疲力尽的老,何况是曾经爱过的人?

看着镜子中自己依然美丽的脸,含蓄依然,恬静依旧,只再也找不回往日的笑容了。我叹息了一声,不知道在时光的河岸对面,他可会突然将我记起。

好想回家,找不到任何理由的想回家。虽然那里再也没有母亲等着我回去了。

请好了假,我提着箱子,坐上南下的火车,回到了我离开多年的城市。

这里的冬天依然很冷,一些昏暗的街灯在路边折射出幽幽的流光,在寒风里荡漾。我将在火车上就掏出来看了无数次的钥匙放在了羽绒服的口袋里,好在回家的时候可以及时打开家门。妈,我回来了。在路上,我不停地对自己说着这句话。

我怕想起那个人。

站在楼下,我看到家里的窗口有昏暗的灯光在亮着,我以为我数错了楼层,我再数,还是四楼。我不禁加快了脚步向楼上跑去,一时之间,我的思维呈现出了混乱的状态,以为母亲在家里等我。提着箱子,我一口气冲到了四楼,站在门外,我忽然清醒了,母亲不是离开了么?我亲眼看着她的身体被烧成了一堆骨灰,放入到了一个小盒子里的呀,我这里怎么了?

我的眼泪下来了,我知道,母亲不在家,一切只是我的幻觉。我掏出钥匙,门在这时却打开了。是家君,是他。

我呆了,半天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他也同样楞楞的看着我。

突然,他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果真是你,我以为又是我的错觉,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终于回来了,我的青萝,我的宝。”

他的眼泪大滴大滴的滴在我的脸上,下巴上,我以为这不是真的。我一定是糊涂了,我一定又是在做梦,我使劲的掐家君的肩膀,不疼,我一点也不疼,那么,这又是梦了。只家君说:“坏草儿,这么久没见,你还是对我使坏,枉我等你那么多年。”我才知道,这不是梦,是真的。只不过我掐错了人。

我终于哭出了声。那么多年的委屈与怨恨,一起涌上来,我哭得一塌糊涂。我终于知道,原来,原来他一直在这里等我回家,原来那天我看到的一切只是米娜刻意安排好的骗局,其中也有家君的母亲。

原来在我走后,家君从西藏回来,发觉我辞职不见了,发疯似的到处找我,满天满地的找,但他哪里知道我去了北京啊。他的母亲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找着我,终于后悔了,她是母亲啊,她心疼她的儿子呀。

家君撬开我家的门,一直在这里住着等我回家。他觉得,我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

是的,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夜里,我们趴在窗台上,看着风烟四起,流窜进夜色的深处。他转头看着我的眼睛,点着我的鼻子,伏在我耳边又喊我坏草儿了。

原来,原来只是光阴旧呀。我们的爱,依然如昨,从来未曾变过。

靠在他的肩膀上,真想就这样睡过去,然后,从雨声或者鸟声中,安静无忧的醒来,映入眼前的,是他那双幽深如釉的眼,在微亮的天光下对着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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