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张开了眼睛

人生由无数次的偶然组成，人生就是一场偶然。

那次邂逅是她耗尽一生都解不开的生命之结。

<一>

那是晚春四月的一个礼拜天，天湛蓝湛蓝，显得十分高远。大概是周末的原因吧，校园里异常的宁静。图书馆前面的小树林里，一条精细雕琢过的光滑的石椅，一个人斜倚在上面，捧着一本书，一动不动的沉浸在其中。阳光有意穿过繁茂的枝叶抚弄她的脸庞，和风悄悄拂过嫩绿的草尖跃上她的肩头撩拨她的长发。她依然沉浸在梭罗静谧安逸的《瓦尔登湖》中。

“你好，姑娘！”亲切的乡音在耳畔响起。她努力将思绪从书本拉回到现实。顺着刚才熟悉的声音望去，一张标准的国字脸上，一双热切的眼睛写满了问候。

“您好，先生，请问您是？”她向石椅的一侧移了移，他很感激地坐在另一侧的边上。

两个人慢慢聊了起来。他说，他是北方的一个作家，来参加作协召开的一个会议，顺便来传媒大学看看。许多年以前，就是在这里留下了他终生难忘的一段记忆……他用浑厚的男中音配着地道的乡音向她叙述，也像是在自述。

她用心聆听着，聆听一颗沧桑的心灵向她倾诉似水年华里如雨如烟的往事。她从来就是一个古道热肠的听众。她专注地阅读着这张脸：宽阔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刚毅的嘴唇。几条细细的皱纹虽已不经意间爬上了他的眉心与眼角，却似无声地讲述着一个丰满多彩的人生。

他说，她有点像他当年的“爱人”——一个与他刻骨铭心相爱过并永远带走了他心的女孩，一样乌黑顺滑的秀发，一样读书时自在安然的神态，一样幽深的双眸和暗藏其中的智慧……

她有些不自在起来。望着他潭水般深邃的眼睛，她从那里读出了一种叫做孤独的东西，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渴望。她恍惚了，心里出现一丝的慌乱。她有一种预感，也许会发生一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日影西斜的时候，他和她道别，他真诚地说了声“谢谢”，并和她礼节性地互留了电话号码。

望着他离去时宽阔的背影，她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怅然若失。

<二>

学习生活有序而紧张，生活天空中偶然飘过的一两片美丽的花絮，也会在匆匆的脚步中被迅速淡忘。她很少再记起他来。或许，那次的偶遇仅仅是那个星期天的上午她做的一个蝴蝶般斑斓的梦。

然而，生活中总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她收到他的一则短消息：“最近好吗？学习紧张吗？有时间请读读我的新小说《天与海》和散文集《你曾经走进我的日子》，提点建议吧。”

几天后，她收到他寄来的书。沉甸甸的，无法承受之重。她知道，里面承载的是一份无法掂量的诚挚与信任。她郑重地将他的书摆放在床头的枕边。每天晚上，披着满身疲倦回到宿舍，她就依着床头，轻轻翻开那本沉沉的《天与海》。每当阅读之前，她总要细读一遍扉页上的那首诗：有一天/天爱上了海/可是空气阻隔了他们/他们无法相爱/天哭了/泪水落在海里/即使不能相爱/天也要把灵魂托付给海/从此/海比天蓝……

他的文字清新流畅，像森林中涓涓流淌的清泉。《天与海》与其说是一部小说，毋宁说是他的一部回忆录。刻骨的恋情，无望的守候，一生的牵挂。一个痛苦的生命在挣扎，一颗孤独的灵魂在呻吟。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地触痛了，他的文字一次次地湿润了她的眼睛，湿润着她的心。无缘由的她的心头就多了一份牵挂。这份牵挂像蛛丝一般，越拉越绵长，最后结成一个又大又结实的网。

<三>

九月里，一个天气爽朗的夜晚，她独坐在足球场软软的草坪上，无限瞎想。凉爽的晚风轻拂着脸颊，她干脆仰躺在草地上遥望浩瀚的星空。思想仿佛长上了翅膀，在夜空中自由飞翔。她时而惊叹宇宙的无限浩渺，时而感慨人生的多变短促。她黑色的眼睛在夜空中搜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星座。她发现一颗美丽晶莹、光芒四射的小星星，感觉它就是自己。她的目光继续在夜空中穿巡。莫名地，一阵孤独潮水般袭上心头。不由得，她就想起了他。想起他宽阔的脸、柔和的声音以及那天离去时落寞的背影。她的鼻子猛地一酸，一种惺惺相惜之情从心底油然升起。她拿起手机，找到他的号码，手微微地颤抖，就像儿时在邻家瓜地偷瓜时的情景。最终，她还是没有将电话拨出。她不清楚自己想对他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对他说些什么。

那晚回去的时候，她的心情些微平静了一些。末了，她给他发了一个信息“思念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情感，有人想念你了……”信息发出后，她又十分的懊悔，为自己的不理智、不自重、不矜持。她很快就收到了回复：“说什么呢，小傻瓜，我将近长你二十岁呀，几乎可以当你的父亲了。”她的心开始下沉，一直沉入心海中最幽暗的谷底。

<四>

她依然在读他的小说，依然会发信息向他问候。她依然挂念着他，挂念着他的生活、工作，挂念着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挂念着他的痛苦与忧伤、幸福与欢乐。

她变得沉默了，时不时的会莫名的忧伤。思念与孤独像野草一样在心里头疯长，她一天天憔悴了下去。有时候，越是在人多的地方，越是在亲朋好友欢聚的时候，她的心越是飘得好远好远。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她也分明知道，他对自己的过去试图坚守一种叫做永恒的东西。他说过，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理解他、贴近他灵魂的天使，是上帝馈赠给一个苦难者的厚礼，所以，他加倍地珍惜，不愿有一丝的伤害与亵渎

她对他的思念越积越深。这种思念复杂而绵长。它有时像对父亲、兄长的眷恋，有时又像对故人、恋人的思恋。这种思念甜蜜却又万分的苦涩。

她开始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她甚至读不下书了。萨特、叔本华、卢梭等竟然被她推向墙角。有时候，她会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终于，她病倒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一条被海水冲到沙滩上的奄奄一息的鱼。她好想就这样躺着，躺上好久好久，直到最后长长地睡去……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轻轻的问候发过来“你还好吧？没什么事吧？”她有气无力回了几个字过去“感冒了，有点重。”

<五>

电话在午夜的时候响起。从来没有人这么晚来电话。她无力地接起，是他打来的。“怎么就病了呢，小傻瓜？”声音沙哑而低沉。她从他轻轻的责备声中听出了关切和惦念。她心里一热，鼻子顿时一阵发酸：“你知道吗？我有多么的想你，我怕是要撑不下去了……”刚一开口，她就已经泣不成声了。这可是她第一次在电话里听他说话啊。“小傻瓜，乖，别哭，我们好好聊聊。”

就在这样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他们漫无边际地聊着。他们一起回忆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她听他细细讲述他经历的一切风风雨雨，她向他慢慢叙述自己的梦想与抱负。他给她说莎士比亚与歌德，她给他说海德格尔与萨特。他们感慨世事多变、无物常驻，他们愤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她说她感受着此刻，他说他期待着未来。她也曲折倾吐了对他的千般思念，他也委婉表达了对她的无限怜爱……

她的病似乎好了一大半，感觉不再是那么的无助与孤单了。他仿佛就在她的身边，轻轻握着她的手，和她柔声细语……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钟头，大概天快亮了吧。末了，他说他要去看她。她说还是她去看他吧，她周末飞过去。

<六>

十二月的这个周末，天气突变，寒冷阴沉。阿里苏沙漠的边缘地带，一架从省城飞来的客机因故坠毁，机上乘客全部遇难。消息传来，他发疯般赶到失事现场。遇难者已被人民武警全部运走。他像一只绝望的野兽，扑倒在烧焦了的飞机的残骸中，疯了似的用铁杷般的双手拼命挖掘，一双手顿时血肉模糊。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仰望苍天，肝胆碎裂般惨叫“小傻瓜！你回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在世上…老天哪！啊……”

“有一天/天爱上了海/可是空气阻隔了他们——”“谁?”他猛地站起来迅速转过身去。他惊呆了。他心中一阵狂喜。他几乎无法承受这一刻钟里发生的情感聚变。他眼睛一下子就全模糊了。不远处，他的小傻瓜向他飞了过来。她的长发飞起来了，她的衣衫飞起来了，她整个人全飞起来了，就像一个美丽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