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情

这是一个让子轩着迷的游戏：右手持刀，刀尖向下，垂直于左手手腕或手臂，割入皮肤，然后渐渐往下拉。力度一定要适中。太重会伤及要害，太轻则会没有快感。子轩喜欢这种对身体的操纵自如。惨白的灵魂伫立在刀刃上，对他绽放诡异的笑容。血渗出来的时候，心里的感觉很奇怪。依稀的，在心里某个幽远深邃的地方，疼痛和快乐以一种姿态灿烂地盛开了，又以另一种姿势迅速颓败掉。潮湿而咸腥的气息，如潮水般呼啸着在身体内蔓延开来。

有时候子轩想，这是什么样一种方式。而他，要的是逃避，还是解脱。刀深入到真皮层时，身体传来的疼痛是阴暗而晦涩的。勇猛时他一次在手上划八刀。疼痛剧烈的过了头，他就会有一个多钟头无法抬起手来。然而这样的疼痛，即便是在最鼎盛的时候，它也是不清晰的。它永远只是暧昧地穿行在你的指掌之间。行踪飘忽。捉摸不定。但每当子轩闭上眼睛，就能呼吸到那些血液里躁动的狂野的阴郁。淤积在心里的疼痛不断地从伤口处涌出，然后又从别处的皮肤渗入体内，回到心里去。

这是一个有趣的循环，在疼痛跑出来的时候，你以为自己得到宣泄了，然而事实上它立刻就从身体的另一个地方进入了，但你会觉得自己已经发生了释放，所以，这只是一场自己给自己的骗局，只是一个游戏。一个可以让自己轻易地沉溺的游戏。

曾经，子轩很喜欢不撑伞在雨里散步。道路两旁是拿着伞慢吞吞地走着或者没有伞而飞奔着躲雨的人们。雨没有颜色。身躯是透明的。子轩抬起脸看天，冰凉的雨水掉在额头上，睫毛上，脸上，伏落在了胸口，然后一直流进心里去。他呆呆凝视着漫天的雨线，它们下落的姿势很让人愉快。而天空一直灰暗，沉默不语。

小时候，子轩经常一个人傻傻地一直往前走，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再慢慢地走回来。或许在那段时间里，疼痛就已经开始生长，虽然并不强烈，但很多时间里它让他觉得生活无所适从。走累了他便躺下来。看到路旁那些不知名的开的很高兴的野花。大片大片的或者粉红或者深黄的花瓣，立在细长的梗上。风吹过来，它们轻轻地摇摆。似乎是想跳一些什么舞，偏偏它们的舞步十分拙劣，加上庸俗的颜色和身形，就会显得很突兀而且滑稽，却让人开心。

子轩想他应该是快乐的。疼痛还有没有真正地成长起来。心里存活着一些寂静的希望，没有失去，没有留下。不懂得真正的伤害。生活是一座偏安的小岛，他就生活在岛中央。没有遇到过大风浪。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遇到大风浪。

有人问子轩：“你为什么喜欢不说话，为什么不和别人交流？”“沉默是保护自己的方式。我是可以长时间一言不发的人。”子轩心情好的时候会回应。有的人因为在伤痕里浸淬了太久就会对世界感到惧怕。他们太脆弱，往往只需要不经意地一触就足以让他们彻底崩溃。他们害怕被人了解之后会再也无力隐蔽自己。于是，他们就选择了苔藓式的生活。在恶劣的环境倔强地生长。阴暗。孤独。隐忍和绝不屈服。子轩便是这种人。

13岁的时候子轩独自去G城。半夜在火车上他打开窗，大把大把冰冷的风涌了进来，火车车轮划过铁轨发出很大声音。子轩赶紧关上了窗，大家都睡了，不能太吵。子轩伏在面前的桌上，用右手撑住下巴，呆呆看火车窗外那些飞速掠过的影子。这一趟旅途，子轩不知道过程会是什么，更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铁路旁有昏暗的灯火，在火车拐弯时他能隐约看见对面的铁轨，在黑夜中无限地向前方延伸，而他到底将会被带去哪儿。

整整一年，子轩住在G城的一个乡下僻静的小院子里。院子中有一口井。井水清澈。子轩抬头就能看见天空。一年四季风都很温煦。院子后是一座矮矮的小山，春天时山上就会开满一些花。花的香味在夜晚随着月光一直流到房子前。子轩还时常能听见小鸟们欢快的歌唱。

子轩也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孩儿。夜深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坐在院子里看天空。有一次，子轩也抬头看。满天的星辰在夜空轻微地抖动着。她突然问他：“美么？”子轩怔了一下，然后说：“美的，很美。”她于是笑了。很多年以后，子轩还记得她脸上的笑容。她的样子凝固入了时间中，并且一直停留在他的脑海，从未离开。直到后来在她的生日聚会上，他遇见了她的闺蜜小芳。小芳比她要热情大方，那天晚上小芳一直围着子轩转，不停地向他抛媚眼。在小芳的怂恿下，子轩喝得有点多，醉酒后的他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了小芳的床。这事后来被她知道了，于是从那以后子轩便一直没有了她的消息。

很多人和往事会在时间里只留下痕迹，或者气味。也只有在那些夜阑人静的晚上，子轩才敢恣情地回味并且呼吸那些残留在岁月里的她的气息。而他们，是终于彻底地错过了。很多年以前，子轩站在银白的月光里仰起稚气的脸对她说爱她，然而爱她的人还在，她却已不知所踪。在有星星的夜里，子轩都会扬起头，或许这时，她也在天空的另一边。这浩瀚的星空，竟是他所能与她共享的唯一的永恒。子轩相信宿命。这种人一般盲目并且脆弱。他们深信着自己始终站在命运的手心，始终在命运的意志里流离失所。一件事，在发生之前就已经被做了决定。

人生是注定的一场戏，而我们，只是按着剧本一章章演绎的演员。或者在这演绎的过程里有很多离奇很多曲折，然而结局从来不会更改。于是我们开始怀疑起生活的意义， 我们在自己脆弱本性和残酷现实的双重攻击下日渐颓废。我们找不到幸福。那些疼痛那些苦楚在时光的伤痕里酿造得太久，我们承受不来。我们一直无处可躲。

子轩的床上胡乱摆着三本书。一本是卡夫卡的《城堡》，在翻开封面后第一页，子轩用红色笔写着他说的话：“一切障碍都能摧毁我。”一本是折了页的圣埃可苏贝里的《小王子》，这是一本他极其喜欢的书，折页的地方是小王子被蛇咬倒的时候，虽然已经看了十来遍，但每当看到这里，心里总是忍不住一阵颤抖。还有一本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善良的安托瓦列特正怀着不被人知的对克里斯朵夫的强烈的爱孤独地死去。

这些都是急剧而又无奈的疼痛。卡夫卡的“一切障碍都能摧毁我”。小王子为了玫瑰花的死亡。还有安托瓦列特的浓厚而沉默的爱情。疼痛在心里堆积得太多，在深夜就会听到心脏因为不堪负荷而发出的哀鸣。子轩急切地需要打凿一个痛苦的出口，让疼痛随着血液流出。虽然很可能，一个痛苦的出口，只是另一个痛苦的入口。

这是孤独者的游戏，只有孤独的人才会在此中沉沦。右手持刀，刀尖向下，垂直于左手手腕或手臂，割入皮肤，然后渐渐往下拉。力度一定要适中。太重会伤及要害，太轻则会没有快感。子轩喜欢这种对身体的操纵自如。惨白的灵魂伫立在刀刃上，对他绽放诡异的笑容。

当然有时候子轩也会控制不好力度，伤痕过深。然而他并不惧怕，甚至有点儿高兴。割的比较深时子轩会很快地伸出左手，悬在半空中。暗红的血顺着手腕往下流，然后坠落在地板上。房间里回旋出空灵而又寂寞的声音。

滴答。

滴答。

滴答。